《抢救室里的钢琴声》
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。我蜷缩在抢救室的塑料椅上,看护床上的母亲像片枯叶般随着仪器的警报声微微起伏。监护仪的绿光映在她青灰色的嘴唇上,突然让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夜。
那时我刚考上艺术高中,每天背着琴谱穿过梧桐成荫的街道。记得有次值夜班,急诊室走廊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。透过虚掩的门缝,我看见一位穿病号服的老先生正在弹奏《义勇军进行曲》,他枯瘦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,输液管随着节奏轻轻摇晃。那晚我第一次懂得,音乐原来可以成为穿透生死壁垒的武器。
此刻抢救室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旋律。我踮起脚往缝隙里张望,果然看见走廊尽头的小隔间里,王护士抱着钢琴坐在轮椅上。她总爱穿那件印着莫扎特画像的病号服,此刻却套着褪色的藏青色围裙,鬓角的白发在顶灯下泛着银光。
“让我试试。”我几乎是在呢喃。王护士布满针眼的手掌刚触到琴键,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。母亲的心电图变成一道笔直的红色。她原本已经签过放弃治疗的文件,此刻却像抓住浮木般攥住我的手腕。
“弹《海阔天空》。”这是她最后说的。我看见王护士的瞳孔里映着琴谱上跳动的音符,那些黑色五线谱突然化作漫天星斗。她开始弹奏时,抢救室的门自动滑开了,窗外飘进细碎的雨,却盖不住钢琴的轰鸣。
那曲子像把烧红的铁锤,把抢救室的金属墙壁敲出裂痕。心电监护仪的数字开始剧烈跳动,护士们奔跑的脚步声逐渐与琴声重叠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消毒水蒸腾的空气中,母亲的手突然松开了,像片终于坠落的梧桐叶。
“她活过来了。”主治医师摘下口罩时,我看见他镜片上反射着钢琴的余韵。母亲的手背还残留着王护士弹奏时的体温,那些跳动的音符似乎永远嵌进了她生命的肌理。
三个月后的出院那天,我在医院礼堂发现了那架蒙尘的施坦威钢琴。琴凳上放着张泛黄的便签:”音乐是永不熄灭的呼吸机”。王护士的轮椅停在侧幕,她正在教一群病童弹奏《小星星变奏曲》。
“当年老先生教我这首曲子时,说每个音符都是给世界的请柬。”她把琴谱递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,”死亡不是句点,是琴键上休止符后的留白。”男孩的指尖轻轻触碰琴键,阳光穿过彩窗,在黑白键上洒下跳动的光斑。
如今每当我经过医院后巷的梧桐林,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。有次暴雨突至,我看见王护士抱着钢琴跑在积水中,藏青色的围裙被雨水染成深色,她却笑得像在弹奏命运交响曲。那架钢琴后来成了临终关怀病房的常驻居民,每个生命消逝的瞬间,都有人弹起最后的安魂曲。
母亲现在常坐在那架钢琴前,用我小时候教的音符写歌词。前天她弹完自己写的《心跳协奏曲》,我忽然明白音乐为何能成为生命的接生婆——当琴键被泪水浸湿,每个音符都在替这个世界重新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