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重奏》
老式留声机的转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我望着玻璃柜里泛黄的唱片封套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”三重奏”三个烫金字。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,青灰色的封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,像她布满皱纹的手掌。
那年我十九岁,在江南水乡的茶馆里第一次听见这首歌。暮春的细雨斜斜地打在雕花窗棂上,茶博士正在给客人续第三道碧螺春。突然,琴键上跃出一串清越的音符,像有人用竹篾划开了春水。我抬头看见邻桌的青衫书生正在擦拭紫砂壶,他手腕翻转间,壶嘴竟真的溅出一滴琥珀色的茶汤。
“这是《三重奏》。”书生将茶盏推到我面前,”第一乐章叫’青鸟’,第二乐章唤作’寒江’,第三乐章唤作’归舟’。”他说话时唇角噙着笑意,像早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杏花。我捧着温热的茶盏,听见自己心跳与琴声共振的轰鸣。茶馆梁柱间的燕子掠过雕花梁枋,衔着半片被雨打湿的柳叶。
后来我总在深夜的阁楼里独自听这首曲子。木楼梯吱呀作响时,琴声会突然变得空灵,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在拨动月光。第一乐章的旋律总让我想起那个雨天的青衫书生,他教我写”青青子衿”的书法,说”青”字要像春蚕吐丝般绵长。可我们终究没有等到柳絮成雪,他在科举考试前夜突然病逝,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:”等开春了,我给你画幅《寒江独钓图》。”
第二乐章的钢琴声最是凄怆。某个冬夜我翻出书生的诗稿,泛黄纸页上洇着墨痕,像是未干的泪。原来他中举后拒绝做官,在寒江边开了一间药铺。我捧着诗集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,看见药铺檐角挂着褪色的灯笼,药香混着雪粒在风里飘散。老板娘是个裹小脚的妇人,见我冻得发抖,竟破例让我用红纸包了五钱药渣。
第三乐章响起时,我正站在渡口看乌篷船推开层层叠叠的涟漪。春水涨了又落,船娘的吴侬软语穿过薄雾:”归舟 Ah~”那声音像露水滴在荷叶上,又像药渣在陶罐里缓缓沉浮。我忽然明白书生为何总在药铺门口画白鹤,原来他早把离别刻进了骨血。某日经过药铺,看见老板娘抱着个穿蓝布衫的孩童,那眉眼竟与青衫书生有七分相似。
母亲临终前夜,我替她按下留声机的开关。老式唱针在唱片上划出细碎的银屑,混着窗外的更鼓声渐渐清晰。第一乐章的”青鸟”落在她枯槁的手背上,像春日里最后一片柳叶。第二乐章的”寒江”漫过她凹陷的胸膛,第三乐章的”归舟”终于泊进心口最柔软的褶皱。她握着我的手呢喃:”三重奏…是…一生…”
如今我守着这架老留声机,总在黄昏时分擦拭唱片。茶香与药香在空气里交织,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恍惚间又见青衫书生站在雨里,药铺的灯笼映着寒江的月色,而母亲的白发间开着新绿的春草。三重奏的旋律在暮色中流转,表白是初春的柳絮,分开是深冬的雪落,重逢则是秋日枝头并蒂的桂花。
某个秋夜,我听见楼下传来孩童清亮的歌声:”青鸟飞来,衔一枝春草;寒江独钓,撒满江星斗;归舟 Ah~”歌声被晚风卷着爬上三层楼,撞碎在母亲留下的青瓷茶盏里。我怔怔望着那盏裂成三瓣的茶盏,忽然懂得这曲《三重奏》原是首未完成的诗——表白是起点,分开是转折,而重逢,不过是生命长河里永恒的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