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绿皮火车与西安的夜》
凌晨三点四十二分,我数着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,第187次确认自己带齐了所有证件。硬座车厢的塑料座椅被体温焐得发烫,邻座的大叔正用报纸折着扑克牌,对面穿荧光绿卫衣的姑娘在刷短视频。我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底,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视频里,她也是这样蹲在宿舍走廊的栏杆边,手机屏幕映亮她泛红的鼻尖。
“兄弟,你这泡面没抢到啊?”身后突然传来声音。我转身看见戴黑框眼镜的男生,他手里攥着两包发硬的康师傅,塑料包装上还沾着水渍。我们同时想起彼此,隔着摇晃的车厢像隔着层毛玻璃。他掏出皱巴巴的火车票递给我,票根上”东莞—西安”的墨迹被汗水晕染得模糊不清。
这趟绿皮火车像台老式缝纫机,咔嗒咔嗒地啃噬着我的时间。白天在硬座上裹着毯子看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手机里存着237张她发来的猫咪照片;夜里和邻座大叔拼着充电宝,听他讲在东莞做电子厂普工的苦闷。第七天清晨,当窗外出现秦岭的苍翠时,我的胃已经对泡面产生了生理性排斥。
“到了。”西安站广播响起时,我才发现自己把唯一的现金都换成了车票。出站口挤满裹着羽绒服的游客,我跟着人流机械地往出移动,直到看见举着”阿哲”字样的红色横幅。他站在寒风里,卫衣兜帽被风吹得鼓胀,手里攥着根被冻得发硬的冰棍。
“你站在这里像个人形立牌。”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雪粒。我们并肩穿过钟楼广场,我数着他军绿色围巾上歪歪扭扭的毛线球,突然发现这和视频里他教我织围巾的笨拙手法一模一样。路过回民街时,他拉着我挤进人群,羊肉泡馍的香气裹着糖蒜味扑面而来,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,连张嘴都不敢。
傍晚的酒店房间像只巨大的铁皮箱。他递来热姜茶时,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道浅浅的戒痕。我们并排坐在飘窗上,他手机里传来游戏音效,我盯着窗玻璃上凝结的雾气。当他说起上个月刚结束的异地恋时,我摸到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,票面”东莞”二字已经被磨得发白。
“要不要去见见他朋友?”他突然问。我摇头时,窗外的城市正在暮色中褪去金边。他带我去城中村的茶馆,烟雾缭绕的包间里,三个男生正在打麻将。我坐在太师椅上,膝盖并得紧紧的,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。他们聊起游戏里的段位,聊起东莞的电子厂,聊起谁家妹妹在西安读书。我数着茶碗边缘的裂痕,突然发现这和视频通话时她背景里的碎瓷片一模一样。
深夜两点,我们躺在堆满被褥的床上。他伸手想碰我的额头,被我下意识躲开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见他眼下的青黑,也照见床头柜上那包没拆封的速溶咖啡。他翻身背对着我时,我听见他轻笑:”你连喝咖啡都不会,上次教你说’美式’,你硬是加了三包方糖。”
黑暗中,我数着天花板的裂纹入睡。梦里又回到东莞的出租屋,她蹲在阳台洗衣服,水珠顺着她发梢滴进排水管。这次我没有错过她手腕上的淤青,也没有假装没看见她眼下的青黑。当火车汽笛声在梦里再次响起时,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准确说出她家乡的经纬度。
第二天退房时,他塞给我个鼓鼓的纸袋。打开是包用牛皮纸包了七层的猫罐头,最底下压着张车票,”东莞—西安”的日期被红笔重重划了叉。他指指回程票上的空缺:”下次你来,我教你做羊肉泡馍。”
火车启动时,我摸到口袋里他留下的半包纸巾。玻璃窗上贴着张便利贴,用铅笔写着:”别怕说错话,我手机里存着你所有表情包。”窗外麦田在阳光下翻涌,我突然看清了那些被我们错过的小事:她视频时总把镜头对着窗外的麻雀,他教我织围巾时会偷偷把毛线绕在手指上,还有那个没抢到的泡面,原来在命运里早有安排。
夜色漫过秦岭时,我收到了她的消息:”昨晚梦见你把我的猫罐头全吃光了。”我回复:”那下次带二十包。”窗外的月光和记忆里的重叠,照见两个内向者在各自城市的棱角上,终于找到了可以相互打磨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