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潮间带》

九月的雨丝斜斜地穿过教室玻璃，在课桌上洇出深色的水痕。我盯着手机屏幕里那道浅灰色的校服领结，指节被指甲掐得发白。这是第三次在走廊遇见她，她总在晨跑时经过我们班窗前，发梢沾着水汽，像一尾游过晨雾的银鱼。

那天我故意把物理课本藏在书包最底层，却听见清脆的击掌声从走廊传来。转身时正对上她仰起的脸，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。”你刚才算的抛物线轨迹对吗？”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缠绕着围巾流苏，”要不要和我打赌？放学后图书馆顶楼，答对三题就请你喝热可可。”

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冷汗。数学老师上周布置的月考卷还压在书包夹层，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始终画不直。但当我看见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是枚贝壳形状的，突然想起昨夜在旧货市场淘到的海螺，螺壳里还裹着细沙。

图书馆顶楼的玻璃幕墙映着晚霞，她把温热的马克杯贴在我手心时，我闻到了柑橘糖浆的香气。”这是潮汐方程，”她摊开草稿纸，圆珠笔尖在坐标系划出优美的弧线，”你看，当浪涌与礁石相遇，会产生驻波——就像…”她的声音突然被暮色吞没，只有远处海港的汽笛声在暮色中回荡。

我们开始用粉笔在黑板上演算潮汐模型，粉灰簌簌落在她浅蓝色的发梢。她教我辨认星象图时，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有道月牙形的疤，像是被贝壳划伤的痕迹。某个停电的晚自习，应急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她突然说：”知道为什么海星总在退潮时出来活动吗？它们得赶在下次涨潮前找到藏身之处。”

这些话像退潮时的海风，吹散了我所有的忐忑。但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约她周末去海边，却在玄关撞见她母亲捧着诊断书站在门后。”白血病化疗需要骨髓配型，医生说…”她母亲转身时，我看见她藏在身后的左手在微微颤抖。

海浪在礁石上碎成泡沫的那天，她戴着口罩出现。我们坐在防波堤上，她指着远处货轮说：”潮汐有规律，但洋流可能突然改变方向。”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口罩传来，像搁浅的鱼最后一次摆动鳞片。我突然明白，那些在数学题里反复验证的抛物线，终究无法预言生命的轨迹。

后来我在旧货市场又见到那枚贝壳纽扣，摊主说这是二十年前从沉船里打捞上来的。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掠过耳畔，我忽然想起她教我的潮汐公式——当两个完全不同的洋流相遇，会产生怎样的涡旋？或许我们就像那些被潮水冲散的贝壳，在某个时刻共振出微弱的荧光，最终却各自回到不同的海域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她在礼堂后排给我塞了张便签：”昨夜观测到月食，血月与海平线同时升起。”我展开信纸时，看见背面是张潮汐时刻表，最下面一行小字被泪水晕染：”有些潮汐永远等不到下次涨落。”礼堂外的雨突然下得很大，我听见海浪在防波堤外发出呜咽般的回声。

如今每当我经过大学城的海滨栈道，总会驻足在当年我们坐过的防波堤上。潮水依然在礁石间翻涌，浪花裹挟着贝壳碎片冲上沙滩。那些被数学公式解开的瞬间心动，终究成了潮间带永远无法归位的贝壳，在咸涩的海风中沉默地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