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茧》
立夏前夜的暴雨来得突然,我蜷缩在图书馆顶层的书架间,被雨水打湿的《飞鸟集》从指缝滑落。书页在积水中泛起涟漪,像极了三年前初见林穗时,她白衬衫上晕开的墨水渍。
那时我刚搬进青藤巷的旧宿舍楼。七楼转角处的窗台总摆着几盆蔫头耷脑的绿萝,唯有林穗的窗台永远簇拥着新抽芽的蕨类。她总在晨光熹微时踮脚修剪枝叶,发梢沾着晨露的模样,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工部侍女。
“要帮忙吗?”我抱着被雨水泡皱的《植物图鉴》撞开她半掩的房门。她转身时碰翻了喷壶,水珠顺着她锁骨滑进衣领,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。
后来我常在清晨遇见她。她会把晒干的金银花装进玻璃瓶,用麻绳系在窗棂上;会在梅雨季用宣纸拓下墙角的爬山虎;甚至在我高烧时,用体温焐热了退烧贴。直到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她突然把沾着泥土的蝴蝶标本推到我面前:”你说过想看凤尾蝶的翅膀。”
标本盒里,蓝紫色的翅脉在玻璃下舒展如凝固的星空。我伸手触碰的瞬间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指尖的凉意渗进血脉:”别碰,这是去年冬天捡的。”她耳尖泛红的样子,让我想起老家后山那棵总在霜降前开花的海棠。
深秋的银杏大道铺满碎金时,林穗开始频繁出现在画室。她总带着未完成的油画,画面里穿和服的少女在雨中撑伞,伞骨却是由藤蔓编织而成。”这是你上周说的,要画会生长的雨具。”她把调色盘推到我面前,松节油的气息混着她发间的白茶香。
我蘸着群青色在画布上涂抹,却总在少女的裙裾处停笔。那些层层叠叠的褶皱像极了青藤巷斑驳的砖墙,又像她藏在素描本里的秘密——每幅画角落都藏着极小极小的字:”今日数到第十七片银杏叶时,你在看第几幅画?”
冬至那天下起冻雨。我抱着画了半年的《雨中锦鲤》冲进她家,看见满地狼藉的颜料管和被撕碎的宣纸。她蜷在飘窗上,膝头搁着本翻开的《本草纲目》,发梢滴着冰棱。”他们说混着松脂调的色会褪,可…”她突然哽住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那夜我第一次闯入她的梦境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在她睫毛上凝成霜花。我在梦里变成一只凤尾蝶,翅膀掠过她手背时,她惊醒的叹息惊散了满室星辉。现实中的她第二天清晨递来热姜茶,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。
惊蛰后的第一场雷雨,她抱着我缩在潮湿的阁楼。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,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:”这里跳得厉害吗?像不像去年被雷劈断的那株紫藤?”她的心跳与雷声共振,震得阁楼墙角的爬山虎簌簌发抖。
梅雨时节的画室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她开始教我调配会随温度变色的矿物颜料,我教她辨识古籍里失传的植物品种。当第一滴雨水渗进绘有并蒂莲的宣纸时,她突然将调色刀抵在我喉间:”告诉我,你究竟喜欢我什么?”
刀锋割破皮肤的瞬间,我看见她瞳孔里炸开的惊惶。雨水顺着她颤抖的睫毛滑落,在画布上晕开一朵蓝紫色的花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眼底的恐惧——不是对疼痛,而是对即将被揭开的真相。
蝉鸣最盛的午后,我在她家后院发现了那本被锁在樟木箱里的日记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忍冬花,字迹从遒劲到潦草:”十七岁那年,我在旧货市场遇见个画师。他说喜欢会开花的石头,结果那石头在我掌心碎成了齑粉…”最后一页的墨迹被泪水晕开,”现在,连喜欢你的资格都没有了。”
立夏的雨又下起来。我抱着那本日记冲进雨幕,却被她从身后环住。她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渗进后背,像三年前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。她在我耳边轻声说:”你闻,松节油混着雨后泥土的味道,像不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青藤巷?”
此刻我正坐在她家飘窗上,看着她将新抽芽的蕨类插进青瓷瓶。阳光穿透她垂落的发丝,在地板上织出细碎的光网。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,混着卖花人吆喝的尾音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被我们称为”天性”的,不过是生命里偶然绽放的野花。
暮色四合时,她递来沾着茶渍的《飞鸟集》。书页间夹着去年深秋捡的银杏叶,叶脉里还凝着半干的松脂。我轻轻抚过她手背的疤痕——那是去年冬天为救被野猫抓伤的我留下的。”你看,”她指着叶柄处细小的凸起,”这是它自己长出来的新芽。”
窗外的玉兰树正在抽新枝,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。我突然想起《本草纲目》里记载的:凤尾蝶的幼虫要在茧里蜕皮七次,而有些爱,或许本就是破茧成蝶的修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