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薄荷糖》
凌晨三点,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。我数着床头柜上那盒薄荷糖,数到第三十二颗时,烟盒的塑料封口终于撕开了。
这是今年第三次拆开新买的软盒。前两次都在拆封后半小时内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,就像小时候拆开新弹珠又立刻把玩偶塞回铁皮盒那样。烟盒躺在抽屉深处,和去年冬天买的润喉糖、前年春天买的护肝片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,像一列即将脱轨的火车。
“老张,咽喉镜又发现了新病灶。”林医生的声音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格外清晰。他摘下橡胶手套,让我看那片泛着暗红色的组织:”这是长期黏膜损伤的典型表现。”诊室角落的电子钟显示着2023年9月17日,这串数字让我想起女儿上个月发来的成绩单,数学考了班级倒数第三。
那晚我蹲在卫生间里抽烟。窗外的梧桐树在暴雨中摇晃,雨滴砸在玻璃上蜿蜒成奇异的纹路。第一口烟在喉咙里烧出灼痛感,像有人往食道里灌了滚烫的沥青。我摸到锁骨下方凸起的淋巴结,想起体检报告上”建议复查”的字样,突然笑出了声。原来身体真的会自己报警,就像去年冬天把烟灰弹进茶几缝隙时,妻子用拖鞋尖轻轻敲打我脚后跟的动作。
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。我第27次把烟灰缸往桌角挪了半寸,新来的实习生正用马克笔在会议纪要上画卡通小人。烟盒在抽屉里硌着肋骨,那里还藏着半包没拆封的电子烟,说明书上印着”尼古丁替代疗法”几个字。上周五的团建烧烤,李姐的丈夫端着烤羊排过来,我借口去洗手间躲了十五分钟——他们聊着儿子考上重点高中,聊着去年体检发现的脂肪肝,聊着妻子新做的美甲。
“老张,你的血氧饱和度又降到85%了。”护士第三次来调整吸氧管。走廊尽头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冬季流感防护指南,我数着那些跳动的数字,突然发现9和6连在一起会变成96,和女儿身份证后六位一样。床头柜上的薄荷糖已经拆到第七盒,糖纸上的锯齿边缘开始发毛,像极了咽喉壁那些永远长不齐的细胞。
医院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吞掉了最后两枚硬币。我蹲在消防通道里抽完最后一支烟,烟头烫穿了裤袋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女儿发来的语音:”爸,我数学作业写完了,你什么时候回家?”背景音里有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,和十年前教室里的日光灯管闪烁频率一模一样。
地铁玻璃映出我泛红的眼眶。手机屏幕亮起时,是妻子发来的消息:”妈把腌萝卜寄来了,记得放冰箱第三层。”我点开购物软件,给定的润喉糖套餐促销价已经降了三次。突然想起上周在公园长椅上遇见的退休医生,他教我一种呼吸法,吸气时数四下,屏息四下,呼气六下。他说这叫”六四呼吸法”,是他在肿瘤科病房里总结出来的。
第七次拆开烟盒时,电子烟的雾化器正在充电。说明书上写着”每日不超过20分钟”,我盯着那串数字,突然想起女儿第一次骑自行车,也是这样在客厅里绕圈练习。现在她书包侧袋里总装着薄荷糖,和当年我口袋里的香烟一样,都是用来对抗某种不确定的焦虑。
凌晨四点的急诊室,护士正在给打点滴的病人拔针。我数着点滴管里坠落的药液,突然发现每分钟120滴的节奏,和薄荷糖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数字完全吻合。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,像极了女儿出生那天监护仪的警报声,那时我正攥着皱巴巴的烟盒,在产房走廊里来回踱步。
拆开第十八盒薄荷糖时,医生建议我尝试尼古丁贴片。他指着药片上的”14小时”有效期,说这是身体戒断反应最严重的阶段。我摸着药片背面的数字,突然想起女儿数学卷子上那个永远算不出的应用题。或许我们都在寻找某种替代品,就像用薄荷糖的清凉感替代烟瘾的灼烧,用电子烟的尼古丁替代香烟的焦油。
最后一次拆开烟盒是在立冬那天。妻子把新买的加湿器放在床头,显示屏上的湿度数字在50%和60%之间跳动。我数着薄荷糖的锡纸,数到第99颗时,手机弹出女儿的消息:”爸,我数学竞赛拿了二等奖!”背景音里有颁奖现场的欢呼声,和十年前教室里考试结束的铃声重叠在一起。
现在我的办公桌抽屉里,烟盒和薄荷糖分成了两列。左边是拆开的软盒,右边是拆开的糖纸。每当想吸烟时,就数数右边那叠糖纸,数字从1到99,再翻到第100张,上面印着”停止吸烟”的鼓励语。窗台上的绿萝已经长出了气根,像极了咽喉镜下那些正在修复的黏膜。
上周复查时,林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说:”这些病灶正在愈合。”我摸着那片发硬的皮肤,突然发现它和女儿小的时候一模一样,也是这样带着轻微的凸起。护士递来新的检查单,首页的日期是2023年12月7日,这串数字让我想起女儿第一次骑自行车绕过第三个弯道时的表情。
现在我会在每天下午五点拆开一盒薄荷糖,数着锡纸上的锯齿,等数到第99颗时,就打开手机播放女儿录的语音:”爸爸,我数学竞赛拿了二等奖。”背景音里有她练习钢琴的《月光奏鸣曲》,和十年前我教她唱的《小星星》旋律重叠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