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屋的桂花香》
暮色四合时,我总会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摩挲那条未读消息。母亲发来的语音带着浓重的乡音:”囡囡,村口老槐树又开花了,你记得小时候总爱把花瓣夹在课本里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背景里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。我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细雨的黄昏。
那时我刚考上省城重点中学,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等我。她褪色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,怀里紧紧搂着用油纸包着的糯米糍。我攥着浸透汗水的录取通知书,在青石板路上小跑着,忽然被绊倒。母亲慌忙扶起我,却见糍粑滚落在泥水里,洁白的糯米沾满黄泥。她蹲下身时,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霜色,像老树皴裂的皮。
“妈,我不要吃这个了。”我赌气把通知书揉成一团。母亲却把糍粑仔细用衣角擦拭,忽然哼起走调的童谣:”糍粑糍粑甜又香,囡囡考上好学堂……”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几乎要触到我的录取通知书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天她起早贪黑蒸了整锅糍粑,特意用井水镇凉了再装进油纸包。
去年深秋回乡,老屋门楣的”福”字还歪歪扭扭地贴着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霉味混着陈年药香扑面而来。灶间土灶台上摆着半碗冷掉的青菜粥,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锅巴。母亲蜷在竹椅上织毛衣,银针在昏黄灯泡下闪着微光,织了二十年没变的格式——前襟缀着十二朵并蒂莲。
“妈,您怎么不把老屋翻新?”我蹲下身想搀扶她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粗糙的茧子擦过我的腕骨。”你爹留下的老屋就像我老骨架,拆了重建容易,可震了根梁柱就接续不上。”她浑浊的眼睛映着窗棂间漏下的天光,忽然笑出声:”你小时候总说老屋漏雨,后来发现是屋檐下的燕子洞太大……”
我在村卫生所见到母亲时,她正用竹篾编着小笸箩。医生说最近血压不稳,让她多休息,她却说笸箩要赶在祭祖前编完。”你们城里买的塑料筐不结实,装香烛容易打翻。”她编竹篾的节奏像在弹钢琴,突然停住,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——是我去年寄回的护膝。
“妈,您留着用。”我推回那个印着米老鼠的包裹。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摩挲布料:”城里的东西倒是轻巧,可编竹篮的沙沙声听着就心安。”窗台上摆着去年她从城里带回来的血压计,液晶屏在暮色中泛着冷光,旁边却搁着用麻绳捆着的旧式血压计,铜管上还留着暗红的锈迹。
深夜整理旧物,发现铁盒里躺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父亲留下的遗书。母亲把纸条夹在《农业技术手册》第137页,那页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示意图——是父亲设计的水渠灌溉图。我忽然明白,母亲守着老屋,守着那些斑驳的墙皮,守着竹筛里永远晒不干的玉米,守着岁月在柴米油盐里酿成的陈酒。
前日视频时,母亲正在给老槐树挂祈福牌。镜头晃动间,我看见她脚边躺着个布满补丁的布娃娃,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。她笑着说那是”囡囡的童年”,却没提自己膝盖的伤,没提去年冬天在井台滑倒时摔断的尾椎骨。
昨夜梦见老屋着火,母亲用竹竿挑起房梁,火光中她蓝布衫上的补丁像朵朵莲花。醒来时发现枕巾湿了一片,原来又哭了。手机突然震动,母亲发来照片:老槐树开满白花,树下坐着穿蓝布衫的老人,怀里抱着个油纸包,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黄昏。
晨雾未散时,我踏上回城的路。背包里装着母亲编的竹篾笸箩,里面躺着晒干的桂花和那张泛黄的遗书。后视镜里,老屋的轮廓渐渐模糊,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褪色——就像老屋梁柱间燕巢里新筑的泥巢,像竹筛里永远带着阳光味道的稻谷,像母亲永远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糯米糍,哪怕已经过了很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