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绿萝与铁皮柜》
我总记得那个闷热的下午,阳光像一盆烧开的铁水,把办公室的玻璃窗熔出扭曲的纹路。王姐把新来的实习生小周往我身边推了推:”小周刚从大学城考进来,你带带她。”她的指甲油剥落得参差不齐,在空调出风口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小周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,袖口挽到手肘,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。她说话时总把”国企”两个字咬得特别轻,像含着块化不开的口香糖。我望着她背后铁皮柜上斑驳的绿萝,突然想起姥姥临终前攥着的那只搪瓷缸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姥姥的氧气面罩蒙着层白雾。我握着她枯枝般的手,听她断断续续说:”小满啊,你爸当年在机械厂当八级钳工……”监护仪的滴答声里,我看见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道光,”国企就像棵老槐树,根扎得深,风一吹就稳当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那株绿萝是王姐从老家带来的。她总说国企就像这盆植物,看似枯萎了,底下还有根在悄悄呼吸。直到那天小周在茶水间打翻咖啡,褐色液体顺着铁皮柜的接缝往下淌,我才注意到那些斑驳的痕迹——原来绿萝的根系早把柜体蚀出了孔洞。
“骗她是国企。”这句话突然在耳边炸响。我望着小周慌乱擦拭的背影,想起姥姥咽气时攥着的那只搪瓷缸,缸底刻着”国营红星机械厂”的字样。原来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欺骗彼此:她用搪瓷缸里的浓茶掩盖化疗的苦涩,我用”铁饭碗”的承诺粉饰加班的疲惫。
那天暴雨倾盆,我抱着发烫的电脑冲进雨幕。小周追出来时,我看见她工牌上”实习生”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。我们蹲在空荡荡的停车场,她突然指着铁皮柜说:”我奶奶说国企像铁皮柜,装得下整个家。”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。
后来我才知道,小周父亲是下岗工人,母亲在纺织厂守了二十年夜班。她总说想考进国企,”这样就能像奶奶说的那样,把全家都装进铁皮柜里。”我们开始带着绿萝去厂区各个角落转悠,发现连消防通道的砖缝里都藏着野草。王姐退休那天,我们把这些野草都装进了搪瓷缸。
清明回老家扫墓,我在老宅后院发现了那棵被遗忘的槐树。树干上钉着褪色的”先进生产者”奖状,树根处堆着泛黄的劳保手套。姥姥的搪瓷缸静静躺在石缝里,杯底刻着的字已经模糊,但”红星”二字依然清晰如初。
如今我坐在新办公室的飘窗前,看着窗外梧桐树影在玻璃幕墙上摇晃。小周升任部门主管那天,我们给绿萝换了更大的花盆。她把姥姥的搪瓷缸摆在办公桌上,说:”现在知道国企不是铁皮柜了,是能装下野草、咖啡渍和所有故事的百宝箱。”
昨夜加班到很晚,我看见小周在茶水间给绿萝浇水。月光透过百叶窗,在她肩头投下细密的栅栏。她突然说:”其实我奶奶临终前,攥着的是我爷爷的劳模奖章。”我望着她眼角的泪光,想起姥姥最后握住的搪瓷缸,原来每个时代都在用不同的容器,盛装对未来的期许。
晨光初现时,我看见铁皮柜上的绿萝又抽出了新芽。那些被咖啡渍浸透的缝隙里,钻出了细弱的藤蔓,正悄悄攀向阳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