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秋叶书简》
初秋的图书馆总飘着淡淡的墨香,我抱着一摞书穿过长廊时,正撞见林夕抱着胳膊站在落地窗前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发梢被风吹得微微扬起,像只随时要飞走的白鸽。
“又在发什么呆?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里裹着层毛玻璃似的雾气。我下意识攥紧书包带,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上周她把我的素描本摔在走廊里时,也是这样冷冽的语气。
那本画着星空和向日葵的素描本,是我用勤工俭学攒了三个月的饭钱买的。现在封面上只剩几道裂痕,像张干涸的河床。林夕总说我的画太幼稚,可我知道她偷偷保存着我画的《图书馆的黄昏》,画里她蜷在窗边读书的侧影,被夕阳镀成金红色。
“你又在逃避。”她突然转身,眼眶泛着不自然的红,”上周你说要搬去画室住,这周又说要参加戏剧社,到底怎么个意思?”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校服第二颗纽扣,那是去年她帮我缝补时留下的针脚。
我们认识在高三的素描兴趣小组。她总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小王子,我则把速写本塞满各种奇形怪状的云朵。她教我如何捕捉晨光里飘进教室的尘埃,我带她去看后山开满蒲公英的坡地。直到她父亲接她去法国参加画展那天,我的素描本里多了张未署名的便签:”要记得给云朵画上翅膀”。
“你听我说。”我解开校服拉链,露出里面叠得方正的素描纸,”这是上周在旧书店找到的《小王子》,扉页写着’给永远住在B612星球的人’。”林夕接过书的手在发抖,书页间滑落一张泛黄的明信片,邮戳是撒哈拉沙漠的星空。
那天傍晚我们坐在画室阁楼,看夕阳把积灰的画架染成蜂蜜色。林夕突然指着窗外喊:”快看!”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晚风卷着满地梧桐叶,正巧落在她肩头。她弯腰去捡的瞬间,我看见她后颈蜿蜒的疤痕,像条冬眠的蛇。
原来林夕母亲三年前因抑郁症自杀,父亲带着她搬来这个海滨小城。每个周末她都要去和心理医生做三小时治疗,药瓶在书包夹层里积了半寸厚。她总说我的画充满阳光,却不知道那些明亮的颜色,是我用十二种灰调调出来的。
“抱歉。”林夕突然抬头,睫毛上还沾着梧桐叶的碎屑,”我害怕靠近光,怕被烫伤。”我摸出包里皱巴巴的速写本,里面夹着我们在天文台看流星雨的照片,照片背面写着:”每颗星星都是未说出口的晚安。”
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在画室收拾颜料时,听见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。林夕裹着褪色的军绿色雨衣站在门口,怀里抱着个缠满胶带的纸箱。”这是…”她欲言又止,雨水顺着下巴滴在箱角。
纸箱里躺着半幅未完成的油画,画布上bisontes(河马)的轮廓还留着铅笔印。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题材,却在自杀前没有画完最后一笔。我蹲下身,看见画布背面贴着张泛黄的诊断书,日期停在五年前的初雪。
“那天我躲在消防通道哭,是你举着伞来找我。”林夕的声音混着雨声,”你说’没完成就让我继续画完’,可我连怎么调颜料都不记得了。”我轻轻抚过她手背的疤痕,想起上周她在心理咨询室门口,盯着窗外说”今天的云像你画的向日葵”。
我们开始去旧货市场收集废弃画框。林夕总说这些”老东西”会说话,我则用丙烯颜料给它们穿上彩衣。当第十七个画框被改造成笔筒时,林夕在画布上添了只跃动的河马,它背上驮着半朵没完成的向日葵。
平安夜我们缩在画室阁楼,用捡来的玻璃瓶做风铃。林夕突然把诊断书推到我面前,上面新开的药方还带着药房的余温。”医生说长期压抑会形成创伤后应激障碍。”她摩挲着药片,”我害怕每个拥抱都变成枷锁,每句问候都变成催命符。”
我打开珍藏的素描本,每页都夹着不同季节的落叶。从春樱到冬松,每片叶子都写着日期和地点。”那天在图书馆捡到这本旧书时,书页里掉出张梧桐叶,上面写着’请替我看看星空’。”我翻开夹着明信片的页面,”后来我们去了天文台,你指着猎户座说那是母亲在眨眼。”
林夕的眼泪砸在诊断书上,晕开一片墨色的云。我们终于说出那个藏在心底的约定:每周日去山顶看日出,用旧报纸折成星星丢进海里,把没说完的话写在漂流瓶上。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,我听见她说:”这次换我为你画翅膀。”
暮春的樱花落在她新长的发梢,我们牵着手穿过开满蒲公英的坡地。林夕背包里传来画笔轻碰的声响,那是我们用三十个废弃画框改造成的笔袋。她突然转头问我:”还记得我们给每个画框起的名字吗?”
“第一个叫’等待的鸢尾花’,因为你在花店打工时总想买却舍不得…”我笑着看她,春风卷起她发间的蒲公英,”最后一个叫’永不落幕的星空’,因为你说要画满整个银河。”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株互相依偎的向日葵。林夕把画笔插进我掌心,金属笔杆还带着体温。”这次换我当你的向导。”她眼里的星光比银河更明亮,”我们去看海市蜃楼,去画永不凋零的春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