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删除键》

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将暮色切割成菱形光斑时，我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。林深的微博账号突然消失在时间线上，像被无形的手从云端抹去。我数着聊天记录里最后一条”明天图书馆见”，手指悬在拨号键上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。

转身时正撞见林深蹲在地上，他校服外套被散落的课本压在身下，后颈处洇开一小片深色水痕。我下意识伸手去扶，却见他猛地后退，袖口沾着的消毒水味道刺得我鼻尖发酸。

“你怎么了？”我蹲下来时才发现他右腿空荡荡的，石膏从膝盖延伸到脚踝。那天是高三模考后的黄昏，我们在空教室里讨论数学题，他突然捂着小腿倒下去，校医赶来时疼得直抽冷气。后来听说他妈妈在肿瘤科住院，校门口总停着辆黑色奔驰，司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。

手机在掌心震动，班级群弹出消息：”林深妈妈今早走了。”我盯着聊天框里跳出的”节哀”，突然想起上周路过住院部时，看见他独自在走廊里抽烟。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一串未说完的话。

“你为什么要删我？”深夜两点，我敲开林深家的门。玄关处立着个褪色的铁皮盒，里面装着泛黄的明信片，从大一时去黄山写生开始，每年毕业季都会收到他的寄来。推开门的瞬间，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檀香扑面而来，客厅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油画，画中少女的裙摆被颜料浸染成深褐色。

林深正在擦拭那幅画，听到响动转过身，眼镜滑到鼻尖。他摘下眼镜擦拭的动作很机械，像在完成某个程序设定。”我妈化疗时总梦见自己变成松树，”他指着画中少女单薄的背影，”我想画个能让她安心离开的场景。”

我突然想起他账号最后更新停留在母亲去世前三天，那天他发过张医院走廊的照片，配文是”今天窗台上的绿萝又开花了”。当时我还回复了句”要好好照顾自己”，现在想来竟成了最苍白的告别。

暴雨倾盆的傍晚，我在校医院撞见林深撑着输液架往实验室跑。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，”骨肉瘤”三个字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。”你在躲我？”我抓住他的胳膊，输液管在玻璃窗上投出扭曲的倒影。

“不是。”他摘下手套，露出被针头扎破的指尖，”上周查出来的时候，我正准备告诉你，想和你一起读临床医学。”他突然蹲下来，额头抵住我肩膀，”医生说截肢能保命，可我总觉得少了条腿就不再是完整的林深。”

我摸到他后背的伤疤，从腰窝延伸到右髋骨，像条蜈蚣在皮肤下游走。”那天在图书馆，”他突然开口，”其实是为了躲化疗副作用导致的癫痫发作。”我这才想起他总在深夜发消息，说图书馆的台灯能让他暂时忘记头痛。

我们坐在实验室的窗台上，看雨滴在培养皿里聚成小水洼。林深手机里存着上百条未发送的消息，最近一条是”今天学会自己换药了”。他点开相册，里有张模糊的合影，是我们去年校庆在操场拍的，他举着相机，我站在人群最前方。

“其实删除账号那天，”林深突然开口，”我偷偷去了趟你教室后门。”他掏出个透明胶卷，”用拍立得拍的，你趴在桌上补觉的样子像只小猫。”照片边缘已经卷起，像被时间啃噬过的花瓣。

三个月后的樱花季，林深拄着新做的假肢站在教学楼前。阳光穿过枝桠在他身上织出光网，他手里拎着保温桶，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酒酿圆子。”我妈走前让我转交这个。”他递过来时，塑料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。

保温桶底部压着张泛黄的信纸，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贺卡。他当年夹在画册里没发现，此刻读着”愿你成为自己的太阳”的句子，突然笑出声。远处传来新生军训的口号声，樱花瓣落在信纸上，像时光撒下的碎钻。

现在每当我经过住院部，总能看到林深在花园里浇花。他右腿的假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，像片随时会飘走的落叶。昨天他发来消息说正在准备残奥会志愿者培训，附了张在泳池练习的照片，阳光在他银色的假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
删除账号那晚，林深在空教室里反复删除又保存，直到凌晨三点。他删掉所有聊天记录，却保留了我送的银杏叶书签，叶脉间还夹着去年秋天的雨滴。后来他说想用这个做标本，装在标本盒里永远保存。

我们终究没能成为站在同一阵线的人。但那些被删除的时光碎片，反而成了记忆里最明亮的星辰。就像他说的，有些告别不是切断过去，而是把往事折成纸船，让它们顺着时间的河流漂向远方。

此刻我正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看着林深在樱花树下调试助行器。他身后的黑板报上，我们共同绘制的向日葵正在春光里舒展花瓣。阳光穿过他银色的假肢，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，像支即将写完的钢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