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汤凉了又热》
老张头总说我的砂锅是台古董。那天我正蹲在灶台前熬鸡汤,他拎着保温桶从巷口晃进来,塑料桶里飘出几缕白烟。”小陈啊,你熬汤的架势,跟当年我给儿子办满月酒一个样。”他笑呵呵地往灶台边一坐,保温桶搁在铁锅旁,汤面上浮着的枸杞红得发亮。
我正往砂锅里添第三遍水,闻言手一抖,枸杞滚进汤里打了个转。”您这桶汤也够久了?”我瞥见桶身上凝结的水珠,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油光。老张头慢悠悠地掏出钥匙串,叮叮当当的铜钥匙晃得我眼花:”我儿子在省城当律师,上周视频说周末要回家,我特意把汤留着。”
砂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,老张头却把保温桶搁在暖气片上,开始讲他年轻时在国营饭店当厨子的故事。我盯着咕嘟冒泡的汤,突然想起上个月给客户送外卖的经历。那天暴雨倾盆,客户催单电话响到第十七个,最后把汤洒在冲锋衣上,凉透的鸡汤在雨里像条蜿蜒的河。
“那时候我们后厨有句老话,’好菜不怕等’。”老张头往保温桶里倒了两勺汤,塑料勺磕在桶沿发出细碎的响,”我给首长做红烧肉,得等文火慢煨三个时辰,肉才酥得掉渣。”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,”现在年轻人总说效率至上,可有些东西啊,急火快炒出来的,哪有文火慢炖的香?”
砂锅突然”咣当”一声,我慌忙去扶,才发现是老张头不小心碰翻了汤勺。暗金色的砂锅底磕在瓷砖地上,裂开的纹路像张皱巴巴的纸。老张头却笑得眼睛眯成缝:”你看这裂痕,倒像幅山水画。”他颤巍巍地捧起砂锅,裂缝里渗出琥珀色的汤水,在冬日的灶台边凝成细小的冰晶。
那天傍晚,我破天荒没接单子。老张头在厨房教我熬汤,说先要”醒锅”——把洗得发亮的砂锅空烧两小时,等陶土吸饱水分再放食材。他教我辨认陈皮和甘草的年份,说新会柑的油胞要像蜂巢般细密,甘肃甘草的根须得像老者的白发。当砂锅终于开始吐出第一缕白雾时,巷口传来熟悉的电动车铃声。
“小陈!”老张头突然喊我,保温桶里的汤已经凉透,”我儿子到了!”我慌忙把砂锅往灶膛里塞,火苗蹿起来却怎么也引不燃。老张头却掏出打火机,火苗擦亮的瞬间,我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干涸的河床。等汤重新沸腾时,保温桶里的汤早凝成厚厚的油膜,像面滑滑的镜子。
后来每个周末,老张头都来蹭我的砂锅。他说儿子现在明白慢火熬汤的道理,在省城开了家”等灯等灯”的私房菜馆。有次他带儿子来取汤,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西装,却蹲在灶台前学怎么磨砂锅。夕阳透过窗户,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个在擦洗裂痕,一个在修补砂锅底。
今年中秋,老张头儿子从省城寄来罐陈皮糖。我拆开油纸包时,糖块上还沾着新会的红泥。老张头捧着砂锅在院子里熬糖水,月光把他的白发染成银白色。砂锅里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泡,像条金色的河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老张头时,他保温桶里那碗凉透的汤,此刻终于明白,有些等待就像熬糖,急火会烧焦,文火才能熬出琥珀色的光。
巷口的桂花开了,老张头总在晨练时给我送刚熬的豆浆。他说等儿子春节回来,要教他做广式腊味煲仔饭。我望着砂锅里翻腾的红薯粥,突然发现裂缝里长出了细密的青苔,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