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香里的擦肩》

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爬上窗台时，我总会想起奶奶赶集的那条蓝布围裙。那年春天，她裹着围裙蹲在灶台前烙槐花饼，面团沾在她灰白的鬓角上，像落了一层新雪。

“囡囡，把面团揉成云朵模样。”她总爱把面团捏成各种形状，有时候是蹲在田埂上的老黄牛，有时候是系着红头绳的布娃娃。我至今记得她手背上的青筋，像老树根般虬结着，在揉面的动作里微微颤动。那些年我总以为，赶集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，直到某个清晨看见她 lying 在堂屋的竹榻上，蓝布围裙还整整齐齐叠在枕边。

葬礼后的第七天，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。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，字迹被岁月洇成淡墨色：”三月廿三，给囡囡蒸槐花糕，面团太软，揉了三次才成团。赶集路上遇见老张头，送了半斤新米。”这样的记录密密麻麻写满三十六本，最底下压着张发脆的糖纸，是奶奶在世时总爱把零钱裹在里的”甜头”。

去年秋天回乡，看见村口老槐树下支着个竹编摊子。穿蓝布围裙的姑娘熟练地扎着草编蝈蝈笼，围裙上还沾着几片槐花瓣。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：”赶集不是去卖东西，是去和街坊们说说话。”姑娘抬头时，我看见她眼角的细纹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的模样。

清明那天去上坟，发现供桌上的白菊旁多了束野姜花。碑前的石香炉里，三柱青烟袅袅升起，恍惚间又看见奶奶踮着脚往炉里添香，围裙口袋里总揣着几颗水果糖。她教我认五谷时，会摘片槐叶盖在谷粒上：”这是给土地爷爷的请柬。”如今那些谷粒早已长成金黄的波浪，而请柬上的字迹，却永远停在了某个春天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，翻出个蓝布包。里面整整齐齐裹着奶奶的银镯子，镯身刻着”长命百岁”四个小字。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，银镯子在桌面投下细长的影子，忽然与窗外老槐树的影子重叠。我伸手去触那抹光影，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金属。

上周末帮母亲整理菜园，看见她蹲在番茄藤下摘果子，围裙系带松垮垮地搭在肩头。这个动作与记忆中奶奶摘豆角的样子如出一辙，只是如今她不再需要踮着脚尖，因为所有藤蔓都齐刷刷朝向地面生长。母亲忽然说：”你奶奶去年托我，把东头那块地翻成苗圃。”我望着她鬓角新添的银丝，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终点，而是另一种延续。

前日路过村小学，看见几个孩子围着石磨嬉闹。石磨中央插着根木棍，上面绑着红布条，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这场景让我想起奶奶教我推石磨的午后，她总说红布条是给土地爷爷的灯笼。如今石磨旁新添了水泥桌椅，但推磨时沙沙的声响，依然会在每个春日准时响起。

今晨给奶奶上坟时，发现供桌上的酒杯旁多了个玻璃瓶。瓶子里插着几支野姜花，花瓣上凝着露珠。我轻轻碰了碰酒杯，杯底突然滚出颗水果糖——正是奶奶当年赶集时总揣在口袋里的那款。糖纸已经泛黄，甜味却依然清晰，像她留在人间的温度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站在老槐树下等父亲。晚风掠过树梢，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。忽然有只麻雀扑棱棱落在肩头，羽毛蹭过脖颈时，我仿佛又触到了奶奶围裙上细密的针脚。父亲走过来时，我们同时抬眼望向天空，晚霞正把云朵染成她常说的”槐花色”。

此刻我坐在书桌前，窗台上摆着奶奶留下的青瓷茶杯。茶汤里浮沉着几片槐叶，像她教我泡茶时说的”时光的涟漪”。茶香袅袅升起，恍惚间又看见她坐在藤椅上择菜，阳光穿过她指间的菜叶，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那些光斑如今依然每天清晨准时出现，只是不再有人提醒我：”囡囡，记得给土地爷爷留盏灯。”

暮色渐浓，老槐树的影子又爬上了窗台。我合上那本写满赶集故事的笔记本，忽然明白死亡不是永恒的终点，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生长。就像奶奶留在人间的围裙，化作春风里的槐花瓣；就像她手把手教我的农事，变成我掌心细密的纹路；就像那些擦肩而过的日常，最终都长成了生命年轮里最温润的纹路。

月光爬上窗棂时，我听见石磨沙沙的转动声，看见玻璃瓶里的野姜花在夜风里轻轻摇晃。我知道，奶奶依然在某个春天赶集的路上，把零钱裹进糖纸，把故事写在笔记本里，把槐花香洒满我生命的每个角落。而我会带着这些细碎的光，继续在晨昏交替中，与那些擦肩而过的温暖，相遇又告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