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食堂的答案》
我第一次听见”专科”这个词时,是在奶奶的搪瓷杯里。那年我十八岁,攥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她家门槛上,杯底沉淀的茶叶渣随着搪瓷杯的晃动泛起细小的涟漪。
“这茶又苦又涩的,就像你们学校那个什么专什么科。”奶奶用竹筷搅动杯底的茶叶,浑浊的眼珠映着窗外的梧桐叶,”我当年在公社粮站当会计,连算盘珠子都拨得比你们现在年轻人快。”她说话时总爱把”你们”挂在嘴边,仿佛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。
录取通知书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我却觉得烫得慌。专科?这个词像块生铁卡在喉咙里,让我想起县里中学那个总爱穿中山装的教导主任,他曾经把”专科生”三个字写在黑板上,粉笔灰簌簌落在前排同学的蓝布校服上。
开学那天,我特意穿着奶奶织的枣红色毛衣走进校门。教学楼前的香樟树沙沙作响,新生报到处排着长队。有个扎马尾的女生递给我一张校园卡,背面印着”XX职业技术学院”几个字,我突然觉得胸前的毛衣领子勒得慌。
食堂的菜价表贴在公告栏最醒目的位置。奶奶每次打来的电话都像在查岗:”今天食堂的青菜炒肉多少钱?””红烧肉有没有放糖?”她总说:”我年轻时候在粮站管着几百口人的饭,哪次不是顿顿有肉?”可我知道,她退休后连菜市场的摊位都摆不起,每月退休金刚够买两斤肋排。
第一次月考结束那天,我在食堂买饭时遇见张老师。他端着餐盘坐在窗边,白衬衫被汗水洇出浅浅的汗渍。”听说你们专业是计算机应用?”他突然开口,”我女儿在省城读本科,她总说你们专科生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打翻的汤碗打断,褐色的汤汁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河。
那天晚上,奶奶的询问更频繁了。她开始问起宿舍的上下铺间距,问食堂的清真窗口开到几点,甚至问我们专业能不能考公务员。”我当年考了三次粮站招聘,最后连门槛都摸不着。”她把电话听筒贴在耳边,仿佛能听见食堂的炒菜声,”你们要珍惜机会,别学我那会儿的傻劲。”
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蹲在宿舍楼下的水坑边修自行车,车链子卡在石板缝里。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:”小囡,来奶奶家吃饭。”抬头看见奶奶举着塑料雨衣站在雨里,裤脚沾满泥浆,怀里抱着保温桶。
“这是你最爱吃的腌笃鲜。”她把保温桶塞给我,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般凸起。我注意到她右手小指少了半截,那是年轻时被粮站磨刀石削掉的。”食堂的菜总咸,奶奶给你腌了些咸肉。”她笑着,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细碎的星光。
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尝到食堂之外的咸肉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浓白的汤里沉浮,咸香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酿味。奶奶说这是用粮站淘汰的酱油腌的,”你们食堂的酱油总发苦,奶奶特意留了点好的。”
期中考试前夜,我在图书馆通宵复习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奶奶发来的语音:”小囡,你记不记得奶奶说过的…”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收音机的沙沙声,”你们专业要考数据库编程,奶奶年轻时在粮站管账,也常和数字打交道…”我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发烫,屏幕上的语音条已经拉到最下面,最后一句是:”别怕,奶奶会一直等你回家吃饭。”
毕业典礼那天,我穿着崭新的西装站在礼堂门口。阳光穿过礼堂的玻璃穹顶,在”优秀毕业生”的奖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转身看见奶奶举着相机,枣红色的毛衣换成藏青色的夹克,手里还拎着保温桶。
“这是最后一届了,奶奶想拍张照。”她把保温桶放在台阶上,保温桶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:”计算机应用专业专用腌笃鲜”。我蹲下身,看见桶盖上凝结的水珠,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。
典礼结束时,我收到张老师的短信:”你奶奶是粮站退休会计,她腌的咸肉配方被收录进《江南食事》。”我望着礼堂外的香樟树,突然明白那些电话里的”食堂饭菜”从来不是重点。就像奶奶总说”你们学校那个专科”,其实她早就在心里把我和那些”专科生”们画了等号,又悄悄把”你们”换成了”我孙儿”。
现在每次路过食堂,我都会去三楼的老灶台窗口。蒸汽升腾的玻璃窗上,映出奶奶年轻时的模样——扎着麻花辫,戴着老花镜,在粮站的算盘前拨弄着算珠。她总说:”算盘珠子拨得再快,也快不过你们年轻人敲键盘的手。”可我知道,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曾经拨动过粮站的算珠,也拨动过我的青春。
昨天收拾行李时,我在奶奶的针线盒底翻出张泛黄的纸条,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:”1983年粮站招聘考试,会计科第三名”。旁边贴着张食堂的饭票,日期是2023年9月1日,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给小囡的计算机应用专业第一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