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树下的告别》

林秋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深秋的清晨。她蜷缩在病床上的身影被窗帘切割成碎片，像被风吹散的银杏叶。消毒水的气味里混杂着中药苦涩的味道，她正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我掌心的茧——那是去年冬天我执意要学木工留下的伤。

“妈，您别碰。”我下意识抽回手，却看见她布满针眼的手背上浮起一层青紫。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，她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：”秋秋，记得把院里的银杏树砍了。”话音未落，心电图的波纹已经拉成直线。

我跪在冰凉的地砖上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三年前那个雨夜突然闯进脑海，母亲举着菜刀劈开我藏在衣柜里的游戏机时，飞溅的塑料碎片像无数把小刀。她总是这样，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最炽热的关怀。

“您根本不懂年轻人！”我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喊，眼泪砸在积灰的相框上。照片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银杏树下，金黄的叶片铺满她隆起的腹部。那时她刚做完剖腹产，却坚持要冒雨去采银杏果做我的辅食。

监护仪的蜂鸣声渐渐弱下去时，我终于想起病床底下那个铁皮盒。撬开生锈的锁扣，泛黄的病历本上密密麻麻记满用药记录：2020年3月，林秋确诊甲状腺结节；2021年9月，发现早期乳腺增生；2022年6月，胃癌筛查结果异常。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我离家那天的雨夜，墨迹被雨水晕染成模糊的蓝。

“为什么都不告诉我？”我攥着皱巴巴的检查单，指甲在纸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母亲总说”忍忍就好”，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替我包扎伤口，却从没检查过我藏在枕头下的诊断书。那些被我扔掉的药片，此刻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。

凌晨三点的月光穿过百叶窗，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栅栏。我忽然发现母亲床头柜上摆着半盒没拆封的胃药，生产日期是三年前。她用颤抖的手写下”秋秋的银杏果”时，是否已经预见到这个女儿会带着满身伤痕远走他乡？

晨雾漫进窗户时，我蹲在老宅的银杏树下。金黄的落叶铺成柔软的地毯，每一片都藏着母亲的体温。十年前她教我辨认叶脉时说：”每道纹路都是光阴的故事。”现在我终于读懂那些蜿蜒的脉络——原来她把整个青春都刻进了这片树叶里。

后院的老井旁，我找到了那个装着银杏果的陶罐。陶土表面布满裂纹，像母亲眼角的细纹。三年前离家时，她偷偷往我行李箱塞了这个罐子，说等春天再一起种下新树苗。此刻春日的阳光正穿透云层，照在罐底泛着青光的种子上。

我挖开龟裂的泥土，发现下面埋着个褪色的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缴费单据：2018-2022年抗癌治疗明细，每张单据背面都画着歪歪扭扭的银杏叶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车票，日期是我高考放榜那天，目的地是省城医学院——母亲用颤抖的手写下的，她本想换工作来照顾我。

树影婆娑间，我忽然听见风里传来沙沙的响动。抬头望去，二十米高的银杏树正在晨光中舒展枝叶，金黄的扇形叶片在风中翻飞如蝶。树根处新冒出的嫩芽上，凝结着露珠般的水滴，折射出七彩的光。

原来那些被时光磨砺的棱角，终究会化作滋养生命的养分。就像母亲用疼痛的代价教会我，真正的告别不是遗忘缺点，而是读懂爱背后的千疮百孔。当银杏果的清香再次漫过院墙，我终于明白，她毕生都在用最笨拙的方式，把最珍贵的爱缝进岁月的褶皱里。

监护仪旁的电子钟跳向00:00时，我轻轻合上那本写满病痛的日记。窗外的银杏树正在抽发新芽，嫩绿的新叶在月光下闪烁，像无数未说完的告白。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如何优雅地告别——不是在失去时才懂得珍惜，而是要在每一个当下，把所有的裂痕都变成透光的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