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房里的第七次失败》
我站在琴房门口时，陈老师正在给他的学生调整钢琴凳。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，在黑白琴键上投下细密的光带，像琴谱上未写完的音符。
“小周，今天练《月光》第三乐章。”陈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。我下意识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乐谱，指尖触到那叠被汗水浸皱的纸页。这是第三次来琴房补课了，前两次都因为”手型不标准”被老师打断练习。
“上周你弹到第23小节就错了。”陈老师翻动乐谱的动作顿了顿，”知道为什么吗？因为你的右手在弹奏和弦时，小指始终没有抬高。”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点，”就像现在，你看，手指要像鹤的脚掌一样舒展。”
我盯着琴键上跳动的手指，突然想起上周在琴房外偷听的对话。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走廊尽头，压低声音说：”听说陈老师要收新学生了，那个转学生肯定能进省队。”其中一个转过头，”听说他妈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，说不定能直接去北京发展。”
琴房里的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，我数着陈老师调整琴凳的次数。第三次时，他突然把乐谱摔在我面前：”你看看这个！这是肖邦的原作，不是你自编的旋律！”纸页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，我下意识伸手去接，指尖却触到了乐谱扉页上熟悉的字迹——”周明轩”三个字被钢笔重重描过，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碑文。
那天傍晚，我在琴房外的梧桐树下坐了整晚。树影在水泥地上摇晃，像极了《月光》第三乐章里绵延不绝的琶音。手机屏幕在掌心泛着幽光，班级群里正在讨论转学生周明轩的钢琴课视频。有人截屏发来他的演奏片段，视频里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，最后一个颤音像夜空中的萤火虫，明明灭灭地定格在屏幕上。
“听说他妈妈是音乐学院教授，说不定能直接去北京发展。”这条评论被顶到了置顶位置，配图是周明轩站在琴凳上，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。我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乐谱，突然发现扉页上多了行小字：”周明轩同学，请继续练习《月光》第三乐章，注意右手小指抬高。”
陈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：”你弹错了。”我猛地回头，看见他站在梧桐树影里，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揉皱的乐谱。树梢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，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明轩的公开课，而我作为他的同桌，本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。
“老师，我……”话没说完，陈老师已经转身走向琴房。我追到门口时，看见周明轩正在调整钢琴凳，他的校服袖口挽到手肘，露出被琴键磨得发红的手腕。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，我看见他右手小指在空中轻轻一抬，像天鹅收拢的羽翼。
那天晚上，我在琴房外的长椅上遇见了陈老师。他拎着保温杯走到我面前，杯里的枸杞在热水中沉沉浮浮。”知道为什么我总让你练《月光》第三乐章吗？”他突然开口，”因为这是肖邦写给亡妻的曲子，每个音符都藏着没说出口的思念。”
我愣愣地看着他，保温杯的热气在眼镜片上蒙了层雾。”上周你弹到第23小节就错了，”他继续说，”但你的左手在降B调上加了颤音，就像有人突然在寂静里点亮了蜡烛。”陈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张纸，上面是我上次练习的乐谱，被红笔圈出的错误处，旁边多了一行小字：”给肖邦的烛光。”
梧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，我听见陈老师说起二十年前的事情。那时他刚从音乐学院毕业，被分配到这所普通中学教音乐。某个暴雨夜，他撞见学生偷拿学校钢琴的琴谱，却在翻找时发现谱上布满不同颜色的批注——有学生用铅笔标注指法，用荧光笔圈出难点，甚至有人用蓝笔写着”妈妈说这首曲子像她织的毛衣，针脚很密但很温暖”。
“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孩子患了白血病。”陈老师摩挲着保温杯上的划痕，”他每天来琴房，就为了在钢琴前多坐一会儿。”我看见他眼角泛起细纹，像琴谱上被岁月摩挲过的音符。
第二天清晨，我在琴房门口发现了周明轩。他正在给流浪猫喂食，晨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肩头洒下光斑。”你昨天弹错了。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笃定。我抬起头，看见他校服袖口的磨痕和陈老师保温杯上的划痕在晨光中重叠。
“但你有自己的声音。”他继续说，”就像陈老师总让我在《月光》里加颤音，他说肖邦的曲子不该只有一种解读。”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乐谱，发现原本被红笔圈出的错误处，不知何时被蓝笔补上了颤音标记。
那天下午的公开课上，周明轩演奏了《月光》第三乐章。他的右手小指在琴键上轻盈起落，左手却在降B调处加入了自己设计的颤音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暮色里，陈老师突然站起来鼓掌，掌声像梧桐叶飘落在琴房的地板上。
“这是肖邦的月光，”陈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，”但也是周明轩的月光。”我看见周明轩的校服袖口被汗水浸湿，像极了陈老师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。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，仿佛在为这个被修改过的、属于他们的版本，轻轻合上琴谱的最后一页。
现在每当我走过琴房，总能听见陈老师在给学生们讲肖邦的故事。他说这位 Polish 的作曲家年轻时总爱在月光下散步，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，用鹅毛笔在石板上写下即兴的旋律。那些石板上的音符被雨水冲刷得模糊，却成了后来《夜曲》的雏形。
前些天路过琴房，发现周明轩的课表上多了门选修课——”音乐里的月光”。陈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五线谱，粉笔灰像细雪般落在他的肩头。我看见他写在黑板右下角的话：”每个音符都是未说出口的思念，每段旋律都是时光里的回响。”
梧桐树的影子依旧在琴房外摇曳，我听见陈老师对学生们说：”记住，音乐不是比赛，是让灵魂找到回家的路。”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温柔，像极了周明轩在公开课上最后一个颤音，明明灭灭地，却永远留在了那个被修改过的月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