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搜索的褶皱里》
图书馆的落地窗把暮色切割成菱形的光斑,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。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条消息:”同学,请问这里怎么去古籍部?”抬头时撞见一双沾着粉笔灰的眼睛,扎着马尾的女生正踮着脚尖在书架间穿行,校服裙摆被晃得像片飘摇的银杏叶。
她叫林小满,是我们系出了名的”活字典”。那天她抱着本《永乐大典》的影印本,在古籍部门口急得直跺脚。书架间错综复杂的索引卡片像迷宫般让她头晕目眩,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,校徽在胸前晃荡得厉害。”同学,能帮我看看这个编号吗?”她第三次举起写满数字的便签纸,纸角被攥出了月牙形的褶皱。
我接过那张便签,编号开头是”J-2005-3″,后面跟着一串难以辨认的拉丁字母。记得去年整理特藏室时,系主任特意叮嘱过这些”未编目古籍”要按《四角号码检字法》重新编码。可眼前这串数字分明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编目方式,就像被时光揉皱的旧报纸,每一道折痕都记载着某个时代的密码。
“小满,你先坐会儿。”我按下她膝盖上的帆布包,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《古籍编目手册》。手册扉页夹着张黑白照片,1953年的老馆长正在油灯下誊写目录,他的眼镜腿缠着细麻绳,手指关节泛着冻疮的红。那时还没有计算机,连打字机都要去邮局租用。
林小满的故事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旧书市场淘到的《清宫词钞》。那本线装书在摊位上积了薄灰,书脊处”宣统三年”的朱砂印早已模糊。当我用放大镜检查内页时,突然发现夹页里藏着张褪色的戏票,票根上印着”梅兰芳””程砚秋”的名字,日期停在1928年4月。就像此刻林小满手中的编号,每个数字背后都可能藏着未被讲述的故事。
“你试试这个方法。”我抽出手册中夹着的牛皮纸袋,里面是系里特制的”古籍定位卡”。这种卡片用毛边纸手工制作,边缘经过特殊处理,不会像普通纸片那样被夹在书页间。林小满接过卡片时,指尖触到了纸面凹凸的纹路——那是用针尖刻下的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分类号。
暮色渐浓,古籍部的灯光次第亮起。书架间浮动着陈年纸张的清香,混着牛皮纸的霉味,在空气中织成细密的网。林小满的睫毛在台灯下投出颤动的阴影,她对照着卡片上的分类号,在书架间来回逡巡。当指尖触到那本标着”J-2005-3″的线装书时,她的声音突然发颤:”原来在这里!”
那本书的封面用楮皮纸裱糊,书名《漱玉词》三个字用虫蛀过的狼毫笔书写,笔画间还能看出补笔的痕迹。翻开泛黄的书页,内封夹着张手绘的索引图,用朱砂笔标注着”李清照词作地域分布”。图上山东济南、河南开封、浙江杭州的城池轮廓被晕染成淡青色,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。
“这是李清照晚年迁居莱阳时做的记录。”林小满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纸页,”她把词作按创作地点分类,标注了每个地方的物产和民俗。”她的手指抚过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,叶脉间还沾着八十年代学生刻下的”1983.10.15″。原来每个看似无用的细节,都可能成为打开时光之门的钥匙。
夜色渐深,我们头挨着头核对编目。林小满突然指着手册中的一段注释发愣:”这里说1953年采用《四角号码检字法》,但为什么这本1952年的书还用旧式编目?”我笑着指指她手中的卡片:”你看这个’J-2005-3’,J代表’古籍’,后面的数字是采集年份和分类号。这种混合编目法就像老树新枝,记录着时代的过渡。”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林小满的笔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。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,晨雾中的图书馆像座被时光包浆的青铜器,每道纹路都沉淀着故事。我们并肩走出古籍部,她突然转头问我:”你说这些老卡片,真的能找到所有迷失的时光吗?”
这个问题像颗石子投入心湖。想起上周修复《农政全书》时,我在残页夹层发现张泛黄的便笺,墨迹依稀可辨:”壬寅年霜降,借阅者张维桢,还书时落雨,纸页微潮。”张维桢是清代著名的农学家,他借阅的这本古籍,或许曾见证过南繁北育的壮阔。那些散落在卡片、书签、便笺中的信息碎片,不正是文明传承的毛细血管?
晨光中,林小满的帆布包上别着我送的银杏叶书签。她突然笑起来:”你知道吗?我昨晚梦见自己变成索引卡了。”她的笑声惊起窗外一群白鸽,振翅声掠过那些沉默的书架,像是无数未说完的故事在空中相遇。
回程的公交车上,我翻开手机相册。昨天在古籍部角落发现的张老照片里,三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誊写卡片,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长到几乎要触到那些沉睡的典籍。照片边缘有行褪色的钢笔字:”1957年6月1日,建立古籍索引系统”。这行字和林小满手中的卡片、我修复的《农政全书》残页,以及无数个类似的瞬间,共同构成了文明的经纬线。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飘进图书馆的窗棂,我在整理新到的善本时,发现扉页夹着张2010年的借阅卡。借阅人签名栏里写着”林小满”,日期是2008年4月17日。那天的借阅记录显示,她借阅了《漱玉词》和《农政全书》,书页间还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叶。时光的褶皱里,总有些细碎的温柔在轻轻翻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