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香炉里的月光》

老宅门前的桂花树又开花了。我蹲在青石阶上，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在暮色里摇晃。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握着铜制香炉，炉口袅袅升起的青烟在晚风里画着弧线，像条游动的银鱼。这是每年中秋的固定仪式，爷爷总说：”月儿圆了，香也该摇出个圆圈来。”

九岁那年的中秋，我第一次完整经历了这个仪式。爷爷把新磨的香灰装进香炉，动作轻得像在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。炉底燃着三支线香，火苗在暮色中忽明忽暗。爷爷用竹筷挑起香炉，让青烟在庭院里画圈，说这是给月亮引路。我踮着脚看那些盘旋的烟，恍惚觉得它们真的在月宫门口投下影子。

“摇香要像走太极。”爷爷的教导混着线香的焦香。他教我以腰为轴，双手持炉，让香炉在掌心画半圆。我笨拙地模仿，香炉却总在倾斜时跌倒，火星溅在青砖地上，烫出细小的坑。爷爷笑着用鞋尖拨弄余烬：”摇香不是比谁稳当，是要把心神都摇进去。”他说话时，香炉的烟柱正穿过他的银发，在月光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十五岁的中秋，我第一次发现爷爷的香炉少了一支香。那天他咳得厉害，却执意要完成仪式。摇香时我注意到他扶着香炉的手在发抖，青烟在冷风中东倒西歪。我伸手要帮忙，却被爷爷摆开：”你当摇香是耍杂技？”他突然剧烈咳嗽，震得香炉叮当作响。那支香最终没能点燃，香灰里混着暗红的血丝。

后来我搬去省城读大学，中秋回家总被推说”要工作”。手机里存着爷爷摇香的照片，像素模糊的影像里，香炉在风中摇晃如醉汉。去年中秋接到母亲电话，说爷爷住进了养老院。我连夜赶回去，却在病房门口听见母亲叹气：”他天天念叨要摇香，护工说摇得比太极还邪乎……”

养老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。爷爷坐在轮椅上，手里攥着半截香，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。我蹲下身，发现他腕上的佛珠缠住了香梗，佛珠与香灰纠葛在一起，像团凝固的时光。护工递来新香炉，铜质表面蒙着层灰，分明是长期未用所致。

“摇香要顺时针转三圈。”我学着爷爷的口吻。他愣了片刻，颤抖的手终于握住香炉。青烟升起时，我看见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。香炉在轮椅上画出的弧线歪歪扭扭，却比往年任何时刻都更接近圆满。

今年中秋我提前备好了线香。养老院的玻璃窗蒙着薄雾，我隔着水汽描摹爷爷教我的摇香手法。香炉在掌心画出的圆圈渐渐清晰，青烟攀着窗棂爬上楼顶，与月亮的光晕在夜色中交融。护工说老人今夜睡得特别沉，梦里或许正摇着香炉，把二十年散落的时光都收进那团袅袅升起的烟。

后半夜下起细雨，香炉里的烟却愈发浓稠。我守着摇动的铜炉，看雨滴在香烟里碎成星子。忽然明白爷爷说的”摇香”不是形式，而是让飘散的心魂在团圆之夜重新归位。那些被工作割裂的时光，被忙碌揉碎的牵挂，原来都藏在这团游动的青烟里。

雨停时月亮升到中天，香炉的烟柱依然笔直。护工端来桂花酿，说爷爷半夜又摇了一次香炉。我捧着酒杯，杯中的桂花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沉浮，恍若当年香炉里升起的烟。原来摇香与赏月本是一体，烟柱的轨迹就是月光的轨迹，当青烟在九霄画出圆满的圆，人间便有了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