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闹钟》

清晨五点三十二分，我按下第三次闹钟时，厨房里传来瓷碗磕碰的轻响。母亲佝偻着背在灶台前，晨光从她银白的鬓角滑落，在案板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她正用布满裂口的手掌揉搓面团，面粉簌簌落在褪色的蓝布围裙上，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
“妈，这都几点了？”我赤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，拖鞋在地面打滑。五点三十二分，离我定好的六点会议还有二十八分钟，足够我洗漱、开车去公司。母亲却还在揉面，面团在她指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。

“你爸当年当民办教师，每天五点半就往家跑。”母亲头也不抬，面团在她掌心舒展成圆月，”他说这样能多给娃娃们多讲一堂课。”她总爱用这种说法，把生活里最平凡的坚持，说得像件神圣的事。

我夺过她手里的面团，指尖触到温热的面皮时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清晨。那时我七岁，刚上小学，每天被母亲用竹尺抽着后背起床。她总说五点半是”天不亮就天亮”的时刻，天还没大亮，灶膛里的火苗已经舔着锅底，柴火灶的青烟顺着土墙缝往外爬。

“妈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？”我扯下面团扔进垃圾桶，看着发酵的面团在空中划出弧线，”您非要守着这些老规矩？”母亲的手背突然绷紧，面团在她掌心皱成一团。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，深褐色的印记像条蜈蚣，从指节蜿蜒到掌心。

那年我高考结束，母亲翻出珍藏的存折，里面躺着二十三年积攒的零钱。存折封皮已经发脆，内页用蓝黑墨水写着”存钱给娃娶媳妇”。我攥着存折冲进银行，柜台后的阿姨惊讶地看着我：”姑娘，这存折都该当废纸了。”

后来我考上省城大学，母亲每天五点半准时出现在村口老槐树下，举着用旧报纸糊的”接站牌”。她总说老槐树是村口活着的老人，能记住每个归巢的鸟儿。我每次都绕道而行，直到毕业典礼那天，看见她坐在树根上打盹，存折被风吹得哗哗作响。

“你爸走的那年，是这口铁锅熬的药。”母亲突然开口，灶膛里的火光映亮她眼角的皱纹，”他说等娃考上大学，就用这口锅煮碗长寿面。”铁锅边缘的铜绿已经斑驳，锅底还留着当年熬中药的褐色痕迹。

我猛地转身，撞翻了案板上的面团。雪白的面粉扑簌簌落在母亲肩头，她慌忙用围裙擦拭，却抹不掉面粉与岁月交织的痕迹。我突然想起上个月给母亲买的新手机，她至今还在为视频通话的模糊画面发愁，却坚持每天五点半准时打电话，说这样能”赶得上”我的作息。

“妈，我明天就回省城。”我把存折塞回她手里，存折内页已经被摩挲得发亮，”以后我来定时间，您别总按着老规矩来。”母亲的手指在存折上轻轻摩挲，忽然从围裙口袋掏出个铁皮盒子，里面躺着五块大白兔奶糖。

“这是你爸留下的。”她眼眶发红，”他说等娃出息了，就给娃买糖。”奶糖纸已经泛黄，糖纸上的小兔子和现在的一模一样。我突然想起小时候，每次考试得满分，母亲都会用这铁皮盒装奶糖，糖纸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光。

那天夜里，我听见厨房传来窸窣响动。推门进去，看见母亲蹲在灶台前，就着月光揉面。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斑驳的土墙上，像幅褪色的年画。她身后是铁锅、陶罐和那口用了半辈子的铁锅，锅底还留着当年熬中药的褐色痕迹。

“妈，我明天把新手机送您。”我从背包里掏出手机，屏幕亮起时照亮她眼角的皱纹，”这样您就能看清我的脸了。”母亲接过手机，手指在屏幕上划动，突然惊呼：”这上面有老槐树的照片！”

照片是我上周回村时拍的，老槐树的枝桠已经枯黄，树根处却冒出新芽。母亲突然泪流满面，她用布满裂口的手掌捂住脸，却露出从指缝里漏出的笑容。我突然明白，那些被我们视为”老规矩”的坚持，不过是母亲在时光长河里，用最笨拙的方式打捞的亲情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五点二十就醒了。厨房里传来熟悉的磕碰声，母亲正在熬粥，铁锅与灶膛的碰撞声像首古老的歌。我悄悄走到她身后，看见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，深褐色的印记像条蜈蚣，从指节蜿蜒到掌心。

“妈，以后我来定闹钟。”我把新买的智能闹钟放在她手边，屏幕上显示着六点整，”但您要是想五点半起床，我就跟着您起。”母亲的手指在智能闹钟上轻轻滑动，忽然从围裙口袋掏出那块大白兔奶糖。

“你爸说，等娃有钱了，要买十块糖。”她眼眶发红，把糖纸撕开时，糖纸上的小兔子在晨光中泛着柔光。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清晨，母亲用竹尺抽我后背时，我总爱把存钱罐摔得叮当响。

现在存钱罐躺在我的书桌上，里面装着五块大白兔奶糖。每次打开手机，总能看见母亲在老槐树下等我，她举着”接站牌”的样子，像极了当年在村口等我毕业典礼的场景。智能闹钟的震动声响起时，我总会想起母亲揉面的声音，那些在时光里发酵的，比任何闹钟都更动人的晨曲。

后记：
老闹钟停摆的那天，母亲在铁锅里煮了碗长寿面。面汤里浮着五块大白兔奶糖，糖纸在蒸汽中微微颤动。我忽然明白，真正的财富不是账户上的数字，而是母亲在晨光里揉面的身影，是铁锅与灶膛碰撞的古老歌谣，是戒痕里流淌的二十三年光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