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色里的留白》
七岁那年的夏天,我第一次跟着爷爷学书法。蝉鸣声里,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”永”字,笔锋转折时总说:”你看这横要像屋檐滴水,收笔时轻轻提一下,就像要停驻在空中。”
我总记不住这个”提”的力道,爷爷便从书案上抓起一管狼毫,蘸饱了墨在澄心堂纸上挥毫。墨迹未干的”永”字突然被风吹得微微颤动,爷爷却笑着摇头:”不是风,是笔尖在呼吸。”那天的阳光穿过窗棂,在”永”字的末笔处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无数只悬停的蝴蝶。
后来在苏州博物馆,我看见明代文徵明的《真赏斋图卷》。绢本上墨色层层叠叠,山石树木的轮廓似有似无,空白处藏着半卷残荷。讲解员说这是文徵明晚年独创的”疏可走马”技法,那些看似空白的处所,实则是用墨的余韵在游走。我忽然想起爷爷教我写”之”字时说的话:”字里行间要有会呼吸的空隙,就像苏州园林的漏窗,看得见风景却摸不着边界。”
去年冬天在敦煌,鸣沙山的流沙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我举着手机想拍下这奇景,却发现镜头里永远少了一抹颜色——沙粒的阴影总比月光淡三分。当地画匠老马蹲在沙丘旁,用枯枝在沙地上画飞天:”你们这些机器眼,看的是固定的形状,我们老敦煌的画,是教你看风里飘的影子。”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沙面,画出的衣袂在月光下明明灭灭,像被风揉碎的月光。
最难忘的是在徽州宏村写生的那个清晨。我蹲在月沼边画倒影,水波将白墙黛瓦揉成碎片,却始终画不出那抹让游客惊叹的”青”。村中老画师汪师傅叼着烟斗路过,见我发愁,从怀里掏出个青瓷瓶:”你闻闻这墨锭,好的松烟墨里掺着松针。”他蘸了点残墨在宣纸上点染,”看,青不是颜色,是雨落在青石板上,是炊烟缠着山梁,是……”话音未落,一阵山风卷来,未干的墨点竟在纸上洇出一片青色。
这些经历像散落的墨点,在我心里渐渐连成一片。我开始明白,真正动人的美从来不是工笔细描,而是留白处涌动的呼吸。就像爷爷临终前教我写的最后一幅字,”永”字的末笔故意写得轻如蝉翼,墨迹未干就被风吹散了。他握着我的手说:”你看,这残缺的’永’字,比圆满的更让人记着。”
去年除夕,我带着孩子们在宣纸上写春联。小女儿总把”福”字的最后一捺写得歪歪扭扭,我故意不纠正,教他们用朱砂在”福”字周围点些红点:”福字像只小船,红点就是船上的云彩。”孩子们举着歪歪扭扭的春联满院跑,红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,像游动的火苗。
暮色四合时,我忽然想起文徵明画中的残荷。那些看似空白的处所,何尝不是另一种丰盈?就像爷爷教我的书法,那些刻意留出的空白,让每个看过的人都能填进自己的故事。此刻窗外的月光正落在未干的宣纸上,照见”永”字末笔的墨痕,恍若爷爷在云端轻轻一提的笔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