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咖啡与冰块》

2023年冬日的早晨，我正在”时光驿站”咖啡店擦拭吧台。玻璃门上的铜铃叮咚作响，两位穿驼色大衣的先生推门而入，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。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木质桌旁，我端着冰美式走过去时，其中一位突然开口：”加冰。”

这个简单的请求让我手一抖，咖啡液在冰块上洇开一朵暗色的花。他们抬头看我，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汪凝滞的深潭：”冰美式加冰。”第二位补充道，声音比咖啡机低鸣还要轻缓。我握着被烫红的右手，想起五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清晨。

那时他们刚从北方调来这座海滨城市，是研究院最年轻的正副研究员。张明远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，李文启的羊毛围巾永远泛着灰扑扑的霜花。他们常在午后带着保温杯来店里，用自带的水杯装咖啡，说”咖啡渣能养花”。

“听说你们在研究古代 beverages？”有次李文启突然发问。我正往虹吸壶里注水，闻言手一抖，咖啡粉洒在刚擦净的台面上。张明远笑着用纸巾帮我清理，袖口沾着实验室的试剂痕迹：”我们在复原唐宋时期的冷饮方子，比如《山家清供》里的冰镇梅花水。”

后来我常在打烊后留在店里，看他们对着古籍核对配方。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，照着张明远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，李文启的圆珠笔尖在宣纸上勾勒出冰裂纹的纹样。有次我撞见张明远对着显微镜观察咖啡豆截面，他红扑扑的脸颊沾着咖啡渍：”这些豆子产自埃塞俄比亚的高原，和唐代《酉阳杂俎》记载的’阴香’很接近。”

2020年春天疫情爆发时，两位先生的研究室成了临时隔离点。那天我送咖啡进去时，门缝里塞出张字条：”请帮忙带冰块，我们正在测试古代冰鉴的保鲜效果。”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们用宋代《遵生八笺》记载的”五色冰鉴”保存疫苗运输记录，冰块里冻着三十七份紧急联络卡。

解封那天他们抱着两箱资料走出实验室，张明远的眼镜片上凝着水雾：”多亏冰鉴里的咖啡渣保持纸张干燥。”李文启从大衣内袋掏出个铜冰鉴，底部刻着模糊的”天宝三年”字样，”这是我们在古墓里发现的，盛过杨贵妃的冰饮。”

去年冬至我收到他们离婚的消息。法院传票上盖着”涉密案”的印章，调解书里写着”因科研方向分歧”。我抱着那摞被查封的实验记录去他们家取东西，防盗门上贴着”请勿敲门”的封条。楼道里飘着熟悉的咖啡香，混着陈年中药的味道——后来才知道是李文启在研究唐代药茶方剂。

前日他们突然出现在店门口，张明远左手无名指戴着李文启常用的银戒指，两人中间隔着半张木质桌。”冰美式加冰。”张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，李文启从包里掏出个褪色的笔记本，封面写着”冷饮考”三个字。翻开泛黄的纸页，是当年我们记录的配方，夹着张明远用咖啡渍画的冰裂纹。

“我们申请解密了部分资料。”李文启推了推眼镜，”发现唐代冰饮配方里藏着防疫密码。”张明远摩挲着泛黄的纸页边缘，突然指着一行小字：”你看这个’寒具’，本义是冰块上的花纹，实际是古人记录的防疫手势。”

咖啡机开始轰鸣，冰块在杯底发出细碎的碰撞声。我看着他们用保温杯对调咖啡，张明远的杯沿沾着李文启惯用的茉莉茶渍，李文启的杯底沉着张明远最爱的肉桂粉。玻璃窗上的雾气渐渐漫出窗框，像那年隔离病房的玻璃窗，又像古墓里封存千年的冰鉴。

“要续杯吗？”我举起空杯，袖口还沾着五年前洒落的咖啡粉。张明远突然握住我的手，掌心有实验室的酒精味：”帮我们保守个秘密好吗？当年李文启在冰鉴里冻了三十七份资料，每块冰里都藏着防疫密码。”

冰块在热水中融化，我看见他们瞳孔里晃动着两簇跳动的火焰。张明远从大衣内袋掏出个微型冰鉴，里面封存着片染色的宣纸，李文启用咖啡渍在背面写着：”给时光驿站的咖啡师——感谢你保存了文明的温度。”

暮色渐浓时，两位先生带着装满古籍的纸箱离开。我擦拭吧台时，发现铜铃下压着张字条，是李文启工整的笔迹：”冰美式加冰，谢谢。”玻璃门再次被推开，这次进来的是位穿校服的女孩，她举起手机扫码：”请问有卖含咖啡因的饮料吗？”

我笑着递过菜单，听见身后传来张明远的声音：”冰美式加冰，谢谢。”女孩抬头时，我看见她校服袖口别着枚小小的冰裂纹胸针。窗外飘起细雪，像那年实验室里融化的冰块，在空气中化作细碎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