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巷里的伞》

我蹲在教室走廊的拐角处，数学月考卷上刺眼的”58″分被雨水洇湿了一角。春末的雨丝裹着柳絮，像无数只细小的手撕扯着校服衣角。忽然，记忆里那把油纸伞闯入脑海，边缘卷曲的伞骨上还沾着那年深秋的梧桐叶。

那是初二转学后的第一个雨季。我抱着转学证明站在巷口，青石板路上水洼连成一片。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自行车铃声，接着是母亲小跑着冲进雨幕的身影。她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被雨水浸成深色，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
“慢点走，当心滑。”她单手撑着那把褪色的油纸伞，另一只手攥着我转学证明的边角。伞骨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，却始终没有倾斜分毫。我忽然发现她左肩的雨水比右肩多出许多，原来她一直把伞往我这边倾斜。

那天之后，母亲开始每天提前两小时起床。清晨五点半的厨房里，总能看到她佝偻着腰在案板前揉面。我揉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，看见案板上堆成小山的面团，像座灰蒙蒙的山丘。她听见动静转身时，围裙上还沾着面粉，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白。

“妈，我吃过了。”我伸手去拿书包，却撞见她正往保温桶里装饭盒。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，镜腿缠着胶布，是昨天切菜时被刀刃划破的。”带着路上吃，食堂的菜太咸。”她把饭盒塞进我怀里，塑料盖磕到桌角发出轻响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她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，是为了给我包每天不重样的荠菜馄饨。巷口的包子铺五点就出摊，她总在五点半准时出现，隔着雨幕和老板娘打暗号：”要三个鲜肉包，两个韭菜馅的。”老板娘总会多塞给她两个，说”多带点，你闺女爱喝粥”。

期中考试前夜，我在台灯下解不出的几何题。笔尖划破草稿纸的沙沙声里，忽然听见窗台传来窸窣响动。趴在窗边望去，母亲正踮着脚往窗台上的花盆里浇水，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几乎要触到墙角的绿萝。她转身时，我看见她右手掌心贴着创可贴——那是帮我在厨房擦地时被热水烫伤的。

“别看。”她慌忙把花盆挪到窗边，却遮不住我看见的创可贴。她低头收拾水壶时，我听见她轻声说：”明天记得带伞，天气预报说…”话没说完，我就看见她偷偷把伞塞进我书包夹层。

那天考试结束后的黄昏，我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遇见了转学前最好的朋友。她举着滴水的书包站在我面前，书包拉链上挂着我们的合照。”听说你转学后成绩下滑了？”她晃了晃手机，里面是我月考成绩的截图。

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，她突然说：”你知道吗？我妈昨天问我，要不要给你妈寄点营养品。”我愣住时，她接着说：”她说你妈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，眼睛都熬红了。”暮色中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我看见她书包里露出半截韭菜馅的包子。

那天之后，我开始留意母亲围裙上的面粉渍。有次趁她端洗好的菜叶去阳台，我看见她后背的膏药——是常年弯腰揉面落下的病根。她转身时，我看见她悄悄把膏药往衣领里塞，就像当年把伞往我这边倾斜。

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，我在考场外等到放榜。夕阳把”数学92″的红色数字镀成金色时，母亲撑着那把油纸伞出现在巷口。她今天的衬衫是新的，领口别着枚银杏叶胸针，伞骨上系着条淡紫色的丝带。

“今天有场暴雨。”她把伞柄塞进我手里，伞面忽然变得很轻，”但我知道，你会像以前一样…”话没说完，她转身走进雨幕，背影渐渐被春水吞没。我握着伞柄往家走，听见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，和当年清晨厨房的擀面杖声渐渐重合。

如今每当我走过那家包子铺，总会想起母亲藏在围裙里的创可贴。老板娘常说：”你们母女就像这对老掉牙的油纸伞，一撑就是几十年。”我望着玻璃橱窗里泛黄的合影——扎羊角辫的我，和举着伞站在梧桐树下的母亲，她掌心的茧子还留着当年揉面留下的纹路。

去年冬天，母亲终于退休了。她开始学用智能手机，把每天包的荠菜馄饨的照片发给老同学群。有次视频通话，我看见她戴着老花镜研究菜谱，屏幕映着窗台上新换的绿萝。她突然说：”闺女，下个月回家记得带伞，天气预报说…”

我笑着把伞柄塞进她手里，这次轮到我倾斜伞面。春风裹着槐花香掠过巷口，油纸伞在阳光下泛起琥珀色的光，像极了那年深秋，母亲为我撑开的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