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寄出的信》
教室后门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时,我正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的答案验算到第三遍。余光瞥见小满抱着书包站在走廊拐角,她垂着头把校服领子竖得老高,像只被雨淋湿的灰鸽子。
“今天有体育课。”我快步走过去,她却猛地转身,帆布鞋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那天的夕阳从教学楼顶层层剥落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,在走廊里交叠又错开。
小满开始用沉默筑起围墙是在父亲失踪的第三个月。那天我蹲在医务室门口等她打完点滴,她攥着冰凉的玻璃瓶,指节泛着青白。”他肯定是去非洲援建了。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像生锈的琴弦,”上周还给我买了新画具。”我看着她书包侧袋露出的半截炭笔,那支她用了三年的2B,笔尖已经磨得发亮。
后来每次经过画室,都能看见她把颜料罐倒扣在调色盘上。颜料顺着罐身蜿蜒而下,在水泥地上开出暗色的花。美术老师把她的素描本收走时,她只是盯着窗外那棵被台风刮断的梧桐,树梢残留的枯叶在她瞳孔里摇晃。
“听说你爸在刚果被绑架了。”我故意把这句话留在午休后的空教室里。小满正踮着脚够储物柜顶层的速写本,听见后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。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腕,带着薄荷糖的凉意。”是绑错了人。”她把速写本塞进书包的动作很轻,像在抱一只濒死的鸟。
那天傍晚我在操场捡到她的素描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着水渍的机票,目的地是南非。最后一页是张速写: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非洲草原上,背后是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断崖,角落里用铅笔写着”对不起”。
“这是你爸的遗物?”我把机票摊开在她面前,她正用圆规在课桌上画同心圆。圆圈越画越大,最后在木纹上撕开一道裂痕。那天我们第一次没去画室,而是沿着护城河走了三圈。晚风卷起她散开的刘海,我看见她藏在袖口的创可贴,边缘已经卷起。
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比想象中更刺鼻。小满攥着CT片站在走廊尽头,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速写本。”医生说爸爸的骨灰…”她突然蹲下来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我蹲下身时,看见她校服袖口沾着干涸的蓝颜料,像一道结痂的伤口。
“其实我偷偷去过了。”我把从校门口保安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她。她愣了半晌,突然把速写本摔在地上。纸页散落时,我看见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:穿白大褂的男人抱着穿病号服的小女孩,背景是医院走廊的夕阳。
“他根本没死。”她突然站起来,眼眶通红却异常平静,”只是被非法拘禁了。”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加密聊天记录,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的凌晨三点:”他们在找我的画,说要拿去抵债。”屏幕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,映得她睫毛上的泪珠像碎钻。
我们开始每天绕道去城郊的废弃工厂。那里堆着小满父亲当年画过的非洲题材油画,颜料已经和水泥混合成斑驳的色块。某个暴雨突袭的傍晚,她突然指着墙角喊:”看!”雨水顺着生锈的金属梁滴落,在墙面上汇成蜿蜒的溪流,恰好勾勒出父亲画中大象的轮廓。
“你知道吗?他总说我的画里有光。”小满把半块三明治掰给我,面包屑落在她新染的蓝色发梢,”他说在非洲的夜晚,月光会从象群的眼睛里流出来。”她掏出块褪色的星空布,上面缝着几十颗夜光纽扣,”这是他用最后三个月做的,说要给我做生日礼物。”
那天我们坐在生锈的吊车梁上,看雨滴把天空砸出千万个洞。她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躺着支被磨平的炭笔,笔杆上刻着”致小满”。盒底压着张泛黄的信纸,用铅笔写着:”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爸爸已经变成星星了。记得把我的画带去非洲,让那些孩子看见光。”
现在每次经过画室,都能看见小满在给教室后墙的涂鸦补色。她把父亲遗作里的非洲草原画成了星空,每颗星星都用夜光颜料涂成。有次我撞见她在给梧桐树干画星空,夕阳透过她指缝洒在树皮上,那些被台风刮落的枯叶突然变得柔软,像父亲画里被月光抚平的褶皱。
上周她送我张新画:两个女孩坐在吊车梁上,一个抱着画板,一个捧着铁皮盒。盒盖上歪歪扭扭写着”给未来的你”。我摸着画纸边缘的颜料痕迹,突然想起那个暴雨突袭的傍晚,她指着墙角说:”看!”雨水在墙面流淌的轨迹,原来早被父亲画进了星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