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点三十分》
厨房的挂钟指向五点二十七分,我轻轻按下闹钟键时,玻璃窗上凝结的霜花正巧折射出母亲佝偻的背影。她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,在氤氲的晨雾里揉搓面团,手腕上那道被面粉染白的疤痕随着动作微微颤动。
这已经是第三十六个清晨。自从半年前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,我总在闹铃响起时蹑手蹑脚地摸向客厅。母亲依然准时出现在厨房,案板上永远摊着昨夜和好的面团,发酵过度的面团体积膨胀得如同她布满裂纹的双手。
“小满,再睡会儿。”她总在晨光熹微时轻唤我,声音像浸泡在温水里的粗布。我望着她鬓角新添的银丝,突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,她把攒了三年的金镯子换成我的机票钱,自己戴着褪色的银镯子去菜市场。
那时我们刚刚搬来这个老小区。母亲租下这间带阳台的厨房,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,天亮前把现做的包子、油条、豆浆摆满三轮车。我至今记得她冻裂的指节在车把上打滑的瞬间,后轮碾过碎冰的”咔嚓”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。
“妈,您这是何必?”那天我第一次摔门而出,把装着退稿信的文件夹摔在餐桌上。母亲正在往蒸笼里码放最后一屉包子,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,她摘下眼镜擦拭时,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成沟壑。
“你爸走后,这间厨房就是咱娘俩的根。”她把包子码成整齐的方阵,”当年他在工地摔断腿,你出生那晚大出血,都是这口灶台救的命。”蒸笼腾起的热气里,我看见她腕间的银镯闪过一道冷光。
后来我总在深夜收到母亲发来的照片。凌晨五点的天光中,她站在三轮车旁,身后是尚未散去的夜雾。照片角落里永远摆着个搪瓷缸,贴着褪色的”先进工作者”奖状,杯底沉着几粒发黄的茶叶。
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,我在视频通话里看见她扶着料理台呕吐。镜头晃动中,药瓶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,标签上写着”胃溃疡”。她慌忙用围裙擦拭桌面,面粉簌簌落在水渍里,像落了一场迟到的雪。
“妈,我回来。”我冲进雨幕时,手机里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应答。推开家门,看见她蜷缩在厨房角落,身下压着未完工的月饼模具。案板上的面团已经发硬,像块凝固的时光。
“您不是说这口灶台是根吗?”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,”那我就做您新家的根。”母亲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,她伸手摸了摸我新买的笔记本电脑,屏幕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。
现在我的书房正对着母亲的厨房。每天清晨五点三十分,当挂钟再次响起时,我总会看见母亲在阳台浇花。她戴着老花镜研究手机里的菜谱,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胃药包装。晨光穿透她指间的银镯,在瓷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上周我教她使用智能电饭煲,她盯着屏幕上的操作指南,突然笑出声:”这机器还会唱歌呢。”蒸腾的米香里,我听见她哼起六十年代的电影插曲。阳台外,早起的摊贩开始摇响铃铛,叮叮当当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梧桐。
昨天母亲送来新烤的苹果派,派皮上洒着金箔似的糖霜。她悄悄把装着银镯的盒子塞进我背包,盒子里躺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给小满当嫁妆”。窗外的闹钟指向五点三十分,我按下暂停键,任由晨光漫过她鬓角的白发。
或许所谓成长,就是学会在母亲设定的闹钟里,找到属于自己的晨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