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泉与潮声
去年深秋的黄昏,我站在学校音乐教室的落地窗前,看着最后一缕夕阳给录音棚的玻璃窗镀上金边。调音台上的红色指示灯明明灭灭,像一串跳动的音符。忽然听见隔壁教室传来《月光奏鸣曲》的旋律,混响效果里飘来钢琴的余韵,却在即将触到窗棂时被玻璃温柔地折射回去,化作一片细碎的星子。
那时我刚加入校合唱团,每周三下午的录音室排练总让我想起王维笔下的清泉。当二十三把声带在等比声学室里共振时,空气里会浮起细小的声波涟漪。指导老师会在调音台前架起三脚架,用摄像机记录下我们调整呼吸的细微动作。有次录《茉莉花》副歌,我总在”好一朵茉莉花”的尾音处发颤,老师便把麦克风推近半寸,说:”让这个颤抖成为露珠,在阳光里折射出七种颜色。”
录音棚的四面墙布满吸音棉,像被月光浸透的云絮。我们常把谱架竖在调音台上方,让乐谱的阴影在反光板上投出流动的光斑。某个冬夜录《雪绒花》,窗外飘着细雪,混响效果器里藏着整座森林的回声。当最后一个和声消散在数字信号里,指导老师突然关掉所有设备,说:”你们听见了吗?这是声音的余震。”
今年春天,我们在市音乐厅上演《黄河大合唱》。后台的化妆镜映出我发红的眼眶——连续三周每天五小时的高强度排练,终于要面对真实的观众。灯光师调试追光灯时,我听见前排有位老先生在擦拭老花镜,金属镜架与镜片相碰的轻响,像首未完成的散文诗。
首演当天,当《黄河颂》的旋律从管弦乐队里迸发时,我忽然明白张九龄为何看见海上明月。观众席的荧光海浪随着节奏起伏,声场里每个声部都获得了独立的呼吸空间。第三乐章《黄河怨》进入高潮时,我看见前排小女孩攥着母亲的手,泪珠悬在半空,化作音符坠入混响池。
那次演出后,我在音乐节遇见了三年前的录音棚搭档。他正在调试现场版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,舞台监听器里传来设备嗡鸣。”现在终于明白,”他指着耳返说,”录音室是雕琢骨相的玉匠,现场是赋予血肉的画师。”我们相视而笑,想起去年深秋某个加班的夜晚,如何为某个转音反复推敲到凌晨两点。
如今我的书桌上摆着两张CD,一张是合唱团首张录音室专辑,另一张是音乐节现场版的CD-R。在《雪绒花》的段落里,录音室版本像月光下的溪流,每个音符都精确到百分之一秒;而现场版却多了几处即兴的颤音,仿佛山涧撞上嶙峋怪石,迸发出彩虹般的光谱。
某个周末,我带着这两张光盘去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做音乐分享。当播放录音室版本时,李奶奶指着混响效果说:”这声音像在云朵上走钢丝。”轮到现场版,王爷爷却摇头:”不够干净,倒像是听见山里野猫的叫声。”我们笑作一团,忽然发现音乐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——就像清泉与潮汐,本就是同一种生命的两种形态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音乐厅演出的节目单。泛黄的纸页上,我的名字被钢笔描得粗壮,像条即将跃入大海的溪流。调音台上的红色指示灯依旧明亮,而耳畔又响起那个冬夜老师说的话:”声音是有重量的,录音室里沉淀的是时光,现场演出则承载着心跳。”此刻我终于懂得,所谓艺术的真谛,或许就是让清泉与潮声在某个时刻相遇,在碰撞中迸发出永恒的光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