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青檀树》

村口的老槐树又抽新芽了。我站在树影婆娑的树下，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，还嵌着去年秋天我刻下的字迹：”留芳是你，业平是你，一直都是你”。

那是我十六岁深秋的黄昏。父亲在伐木场摔断腿时，我正蹲在村西头的水沟边，用石块在青石板上刻字。沟水混着泥沙漫过脚踝，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，裤腿上还沾着松脂和木屑，他粗糙的手掌覆住我正在描摹的”业”字。

“这字念yè，不是yè。”父亲的声音混着松涛的轰鸣，”业平，是让事业平稳发展。”他粗糙的指腹抹去我刻歪的笔画，重新在石板上划出遒劲的横竖。暮色里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斜斜地覆盖住我颤抖的肩膀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父亲年轻时是公社的会计，在账本上写错了小数点，导致全村人半年的口粮被扣。他因此被下放到伐木场，却在伐木时发现整片檀树林。那些青檀树在深山里沉默地生长了百年，树皮上布满青苔，却始终挺直脊梁。父亲用三年时间把歪倒的树一根根扶正，给每棵树编号立碑，直到退休前终于让檀树林重新焕发生机。

“青檀树能活八百年。”父亲总爱在饭桌上给我讲古，”它们把根扎进岩缝里，把枝叶伸向云霄，可根须始终朝着地心。”去年清明我给父亲扫墓，发现他坟头立着半截青檀木碑，碑文是：”以木为舟渡沧海，持心若檀守岁寒”。

大学时我主修林学，在实验室解剖青檀的年轮。显微镜下每圈纹路都记录着风雨：1998年洪水留下的波浪形裂痕，2003年干旱导致的细胞壁增厚，还有2010年冰雹留下的星芒状疤痕。教授说：”青檀的年轮里藏着整个生态系统的密码。”我忽然想起父亲刻在石板上的字，原来”留芳”不是虚妄的誓言，而是让草木之魂永驻山野；”业平”不是平庸的守成，而是让生命在起伏中保持平衡。

去年冬天在杭州做园林设计师，接到个特殊委托。客户希望为父母设计墓园，要求”既有江南烟雨的意境，又要体现青檀的品格”。我带团队在孤山脚下寻得一片废弃矿坑，用青檀枝条编织成穹顶，让阳光从叶隙间漏下细碎光斑。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树冠时，我看见父亲年轻时的影像与青檀重叠——那个在伐木场扶正树木的背影，那个在账本上修正小数点的身影，此刻正在树影中微笑。

清明那天我带着女儿来祭扫。五岁的女儿踮着脚在青檀木碑前摆上野雏菊，忽然仰头问我：”妈妈，青檀树为什么能活八百年？”我指着树干上交错的根系，那些在地下绵延二十米的须脉，”因为它们懂得把根扎得更深，才能让枝叶长得更高。”

暮色四合时，我听见山风穿过树冠的沙沙声。父亲当年刻在石板上的字，此刻正在每片青檀叶上流转：留芳者，存于草木之魂；业平者，守于生命之脉；而”一直都是你”，是根系在黑暗中生长的坚持，是年轮里永不褪色的印记。

山脚下新修的公路蜿蜒如带，载着南来北往的游客。我站在老槐树下，看青檀树的影子渐渐与公路灯光融为一体。那些在年轮里沉默生长的时光，那些刻在树皮上的风雨沧桑，终将在某个黄昏，化作游子归乡时眼底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