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蝉鸣时节》

老房子后院的梧桐树又抽新芽了。我蹲在青石板上剥着枇杷，金黄的果肉滴在手背上，凉丝丝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。蝉鸣声突然变得密集起来，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耳膜。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午后，母亲把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递给我时，窗外梧桐叶的影子正巧落在她眼角的皱纹上。

那时我总以为，只要足够闲，就能把世界装进肚子里。每天放学后不写作业，蹲在巷口看老张头用竹竿挑水，看小卖部玻璃罐里的跳跳糖在阳光下碎成星子。巷尾王阿婆的竹榻上永远晾着刚熨好的蓝布衫，衣角翻飞时带起的风能掀起我课本里的蝴蝶标本。那些年我收集过整个弄堂的蝉蜕，在阁楼木箱里码成小山，每个空隙都塞着捡来的玻璃弹珠。

直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，我考了年级第三。班主任在办公室里把我的试卷拍得啪啪响：”你每天吊儿郎当的，怎么考出这种成绩？”我望着窗外梧桐树投在课桌上的细长影子，突然发现那些被视作”无所事事”的时光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织成了网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，父亲在门槛上摔碎了搪瓷脸盆。瓷片划破他掌心的血渗进砖缝，像那年巷口王阿婆家烧焦的灶台。我第一次意识到，原来”闲”是需要资本的。当室友们为实习简历发愁时，我正用奖学金给老房子装空调；当同龄人在咖啡馆写方案时，我蹲在阁楼里用放大镜研究那些蝉蜕的纹路——试图从那些半透明的空壳里，找到时间流逝的密码。

去年深秋在敦煌戈壁，我遇到了阿依。这个维族姑娘的驼铃声总在黄昏响起，她赶着羊群经过雅丹地貌时，夕阳会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我们躺在沙丘上数星星的那夜，她突然说：”你们城市里的年轻人，是不是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？”我摸着沙粒说：”我们总在追逐什么，却忘了抬头看星空。”

这句话像把钥匙，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锁。想起大三那年，我连续熬夜做项目导致胃出血住院，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打旋。那时才明白，原来”忙”和”闲”从来不是对立的，就像沙漠里既需要烈日曝晒也需要月夜星辰。就像母亲总在忙碌中抽空给我缝补校服，父亲在工地劳作时不忘在日记里记录我的成长。

上个月回老房子，发现阁楼木箱里的蝉蜕被重新码成金字塔形状。最顶上那个完整的空壳里，我放了一枚从戈壁捡来的鹅卵石。阳光穿过新装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恍惚间又看见十二年前那个剥枇杷的少年。他或许永远不知道，那些看似无意义的午后，其实早已在时光里发酵成最珍贵的养料。

蝉鸣渐渐弱下去时，我听见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。母亲正在给新搬来的租客指路，她花白的鬓角沾着梧桐叶的碎影。忽然想起阿依说过的话：”沙漠里最珍贵的，不是绿洲，而是沙粒里藏着的星星。”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阁楼，那里藏着无数个”无所事事”的午后，而真正的丰盈，从来不是填满每个缝隙，而是学会与留白共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