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房里的光》
初二那年,我搬进了老城区的筒子楼。七楼那间不足十平米的阁楼,被母亲擦得能照见人影。她总说这间房是”留给有缘人”的,却不知道我每晚都在这里对着墙角发呆——那台蒙着灰的旧三角钢琴,是我从父亲遗物里扒拉出来的”战利品”。
“周同学,你的琴声真特别。”林小满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时,我正用校服袖子擦着琴键上的积灰。这个转学生总爱穿粉白相间的格子裙,像春天刚抽芽的樱花。她说话时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阳光,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。
那天之后,琴房成了我们相遇的第三空间。我教她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三乐章,她教我辨认五线谱上的每个音符。当她的指尖第一次触碰到琴键时,我看见琴凳下的影子突然抽搐了一下,像被惊动的夜行动物。那台1937年出厂的施坦威,似乎也跟着震颤起来,发出细碎的呜咽。
“你手抖得厉害。”林小满突然凑近,发梢的茉莉香混着钢琴漆的陈旧味道。我慌忙把校服袖子卷到肘部,露出贴着膏药的手腕。那是渐冻症的典型症状,医生说再发展下去,十年内可能需要轮椅。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练习,只为在早自习前弹完那曲《致爱丽丝》。
期中考试后的黄昏,我在琴房撞见了班主任。他盯着琴谱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,突然问:”周明远,你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?”我盯着琴键上跳动的夕阳,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父亲失踪那年,我只有八岁,母亲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抽屉里锁着三十七份诊断书。
“听说你总在琴房待到深夜。”班主任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毛巾,”学校要组织文艺汇演,你来弹《悲怆奏鸣曲》第三乐章吧。”我盯着他身后那幅父亲获得的”金钟奖”奖状,突然发现角落里多了一盆枯萎的绿萝。那是林小满上周来时,悄悄放在钢琴下面的。
汇演当天,礼堂顶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当《悲怆》的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,我听见第一排传来压抑的抽泣声。林小满的座位上空无一人,只有她塞在我课桌里的字条:”老师说我过敏了,但您弹琴的样子,像极了那天在琴房教我的小老师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林小满的过敏是父亲安排的。那天他带着女儿来听我弹琴,发现女儿被我的音乐触动,便悄悄联系了过敏科医生。父亲从瑞士寄来的信里写着:”真正的音乐,能穿透所有伪装。”
高考前的暴雨夜,我蜷缩在琴房给母亲写遗书。渐冻症已经影响到吞咽功能,钢笔在纸上洇出扭曲的墨团。突然,门缝里塞进一个保温桶,林小满举着滴水的伞冲进来:”我煮了您最爱的酒酿圆子!”她发梢还在滴水,却把保温桶塞进我怀里时,指尖触到了我手背的冰凉。
“下周市里有个即兴演奏比赛,”她把伞柄塞进我手里,”你弹《月光》第三乐章,我负责弹《献给爱丽丝》,我们组个双人组合怎么样?”我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裙摆,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:”最高明的伪装,是为了让真心更耀眼。”
颁奖典礼上,我坐在轮椅上弹完最后一个音符。林小满突然起身,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瓶。里面装着七颗彩色药片,正是渐冻症特效药的形状。”这是爸爸托我带的,”她笑着擦掉我睫毛上的雨水,”他说真正的必杀技,不是隐藏病情,而是带着病痛继续发光。”
此刻我坐在大学音乐系的琴房里,看着窗台上那盆重新抽出新芽的绿萝。林小满正在隔壁录音棚录制毕业专辑,而我的手机里存着父亲最后一条语音:”明远,记住真正的光,永远来自黑暗最深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