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林深处》
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，我踩着湿漉漉的田埂往老宅走时，手机突然震了一下。是父亲发来的消息：”你王叔家孙子在镇上，说想找你玩。”我望着手机屏幕上”小满”的名字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黄昏，竹筛里滚动的猹毛像一场永不散去的雪。

转过竹林时，犬吠声从山坳里传来。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，穿灰布衫的年轻人正蹲着喂鸡，竹筐里散落着几枚沾着泥巴的鸡蛋。他抬头时，我看见他左眉尾有道浅疤，和照片里王阿婆家那个总在灶台边打盹的小子一模一样。

“小满哥！”年轻人突然站起来，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浆，”你终于来了！”他扑过来时带起一阵青草香，我闻到他身上有艾草膏混着汗水的味道，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把野莓塞进我衣兜的少年。

老宅门前的石阶还刻着”耕读传家”的隶书，只是门楣上新添了块玻璃，倒映着屋檐下新挂的腊肉。王伯母端着青瓷碗出来，碗底沉着几颗红枸杞：”你王叔去省城赶集了，这碗银耳羹给你带过来的。”她布满茧子的手捏着我的下巴，往我嘴里塞了个温热的鹌鹑蛋。

暮色渐浓时，小满带我往竹林深处去。他扛着竹篾编的笼子，篾条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”爷爷说猹该有个家。”他说这话时，竹影在他脸上晃出细碎的银斑。我们穿过开满野菊的山坡，忽然听见细碎的窸窣声从树丛里传来。

笼子刚支起来，就听见”嗖”的一声。小满一个箭步冲过去，我看见他手腕轻抖，竹刺精准地扎进了灰兔的右耳尖。灰兔在笼子里蹬了两下，却突然安静下来，像被施了定身咒。小满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剥开来看是块烤得焦黄的野兔肉。

“爷爷说刺猹不是要伤害它们。”小满把肉塞进我手里，油香混着篝火的气息在鼻尖萦绕，”是让它们记住人味。”我摸着兔肉上细密的绒毛，忽然想起父亲总念叨的旧事：当年王阿公在田埂边教闰土的爷爷用竹刺驱赶田鼠，那些竹刺后来成了他们家祖传的嫁妆。

夜风卷着稻花香涌进竹林，小满突然指着天边喊：”看！”我仰头望去，晚霞正烧得通红，像被谁打翻了朱砂瓷。他忽然从衣兜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枚生锈的铜钥匙，钥匙环上拴着半截红绳。

“这是爷爷临终前给的。”他握着钥匙的手在发抖，”他说老宅阁楼里还有本《竹编图谱》，是太爷爷编的。”月光忽然泼下来，照见钥匙齿纹里嵌着的星子。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，闰土的爷爷把最后一根竹篾塞进我手里时，篾条上也有这样细碎的星光。

后半夜下起雨来，我们挤在老宅的天井里。小满突然从墙角搬出个樟木箱，箱盖掀开时，陈年的竹香混着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。箱底压着本泛黄的线装书，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花。我翻开第一页，”竹有百节”四个字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。

“这是太爷爷编的图谱。”小满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，”他说竹编要顺着竹节走，就像做人要顺着心意。”他忽然指着书页上的图样：”你看这个’鱼戏莲’，爷爷说编错了就编不成。”我看见图样旁用毛笔写着小楷：”丙午年霜降，阿公学自山阴周师傅。”

雨声渐歇时，东方泛起鱼肚白。小满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竹筒，里面插着支野山菊。”爷爷说这是’守岁竹’，插在门楣能保来年平安。”他忽然把竹筒塞进我手里，”你带回去插在窗台上吧，就像我们这样。”我望着他眼底的星光，忽然明白那些被时光磨蚀的竹节，原来都藏着不灭的心意。

晨雾散去时，小满已经背着竹篓往山里去了。我摸着口袋里那枚铜钥匙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吆喝：”小满哥！回来吃饭！”转头望去，王伯母正站在老宅的门槛上，晨光勾勒出她鬓角的白发。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，闰土的爷爷也是这样站在老宅门口，望着我背着空竹篓离开。

竹筛里的猹毛依旧在风里飘，只是这次我学会了用竹刺编成风铃。当山风穿过竹叶时，风铃会发出细碎的叮当声，像时光在竹节间流淌的声响。父亲说城里要建生态公园，要把老宅改造成竹编博物馆。我摸着钥匙齿纹里的星子，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竹节，终将在某个清晨重新长出青翠的竹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