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生命的六重奏》

我出生那年，父亲正在参加高考。产房外，母亲攥着准考证在月光下徘徊，像攥着一把等待破茧的蝶。助产士说：”是个男孩。”母亲忽然仰头望向星空：”春和景明的好日子。”产房顶棚的吊灯在母亲眼角投下暖黄的光晕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生命诞生的仪式感。

小学三年级春游时，我们在郊外遇见野蔷薇丛。班长小满蹲在花丛边数花瓣，突然仰头问：”老师，为什么我们总在错过春天呢？”我至今记得她当时泛红的耳尖。那天我们捡了满兜落花，却在回程时发现花瓣早已被山风卷走。后来每次路过花店，玻璃橱窗里那些永远定格的玫瑰，总会让我想起那个被风偷走的春天。

十七岁那年的暴雨夜，我站在教室窗前看雨幕中的操场。教导主任的训斥声混着雨声传来：”砸玻璃的是你表哥！”玻璃碎裂的瞬间，我看见物理老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《春江花月夜》。他转身时，粉笔灰在斜阳里飞舞，像无数个未写完的诗句。后来我总在课本扉页抄写”不学诗无以言”，直到看见邻班男生用沾满机油的手指，在《飞鸟集》扉页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鸟。

征兵体检那天，我特意穿上了高中校服。站在兵役局走廊，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金属撞击声。”新兵蛋子就是钢印子。”当兵的老兵嚼着烟叶笑。训练场的沙砾把作训服磨出毛边时，我忽然懂得母亲当年攥准考证的姿势——原来勇气是把生命押上赌桌的孤注一掷。那年除夕，我在雪地里站岗，看月光给界碑镀上银边，突然想起父亲高考那年的月光。

入职第一天，人事经理递给我工牌时说：”这里没有贵贱，只有齿轮。”茶水间的咖啡机嗡嗡作响，像无数个微型心脏在跳动。我坐在工位上数着键盘缝隙里的咖啡渍，突然想起小满当年数花瓣的样子。三个月后部门竞聘，看着玻璃幕墙倒映的无数个自己，突然明白真正的平等不是消除差异，而是让每个齿轮找到自己的咬合角度。

婚礼前夜，我站在新郎房间的窗前。月光把婚纱照照得发亮，照片里新娘的耳坠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母亲突然发来消息：”你外婆临终前说，婚姻是把两棵树的根系捆在一起。”我摸着窗台上的青苔，想起结婚誓词里”无论顺境逆境”的承诺。当司仪念到”成为彼此的新家庭”时，我看见新娘眼角有颗泪珠，像极了那年春游时被风带走的玫瑰花瓣。

如今站在三十岁的门槛回望，那些散落的诗句、碎裂的玻璃、沙砾磨出的茧痕、咖啡渍里的倒影、青苔上的月光，都在时光的琴弦上震颤出共鸣。生命原就是首未完成的诗，每个标点都是新的韵脚，每段留白都是等待填写的期待。就像父亲当年攥着的准考证，母亲眼角的春光，物理老师黑板上的粉笔灰，当兵时雪地里的界碑，工位上咖啡渍里的倒影，还有婚纱照玻璃上的泪珠——这些散落时光里的珍珠，终将在某个春和景明的清晨，串成我们自己的生命项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