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父亲的歌》

那是父亲六十五岁生日那天，客厅里摆着三张折叠椅。母亲坐在离音响最近的位置，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在夕阳里微微发亮，那是父亲去年送的结婚纪念日礼物。

“爸，您今天可得好好唱几首。”我举着手机对准麦克风。父亲扶了扶老花镜，镜腿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浅浅的红痕。他转身从墙角的书柜里取出个褪色的牛皮纸袋，里面躺着本硬壳笔记本，封皮上用蓝黑墨水写着”家庭演唱会节目单”。

这笔记本是母亲二十年前编的。那时父亲刚退休，每天在家研究《戏曲知识报》，母亲把他的模仿唱段都记在本子上。我记得有段日子父亲总在阳台练《空城计》，母亲就坐在竹椅上织毛衣，针脚声和琴弦声此起彼伏。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，是父亲用红笔写的：”梅派唱腔要像春雨润物。”

“第一个节目，梅派《贵妃醉酒》选段。”父亲清了清嗓子，琴弦震颤的瞬间，母亲忽然笑出了声。她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光线下划出细碎的弧光，和二十年前我藏在书包夹层里偷看的笔记本里，那枚褪色的钢笔印重叠在一起。

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当会计，总在下班后给父亲当义务声乐老师。她记得每个字的四声调值，能指出父亲唱到”海岛冰轮初转腾”时应该用哪道假声。现在她坐在第一排，左手虚搭在琴架上，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老式木质沙发扶手——那是父亲用结婚时买的檀木箱板改的。

“当年您学这段，总把’软禁’唱成’软禁禁’。”母亲突然开口，话音里带着老式留声机转动的沙沙声。父亲愣了愣，琴声里”海岛冰轮”的尾音突然拔高，像被风吹皱的湖面。我看见母亲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又晃了晃，这次是父亲特意从金店换的新款，戒圈上刻着”知音”二字。

节目单翻到第三页时，父亲开始唱《牡丹亭·游园惊梦》。母亲忽然站起来，从茶几最下层摸出个蓝布包。层层油纸里裹着张发脆的糖画，是母亲用父亲当年送她的那支英雄牌钢笔，在春节时画的并蒂莲。”这是您当年画的。”母亲把糖画放在父亲手边，”那时候您总说，糖画比戏文更甜。”

琴声突然停了。父亲盯着糖画上的莲花，喉结滚动了两下。母亲从沙发缝里摸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张1983年的粮票，背面是父亲用铅笔写的：”给梅梅买糖。”粮票上的”梅梅”是母亲的小名，那年她刚满十八岁。

“第二个节目，父亲原创《家庭协奏曲》。”我举起手机，镜头扫过母亲鬓角新添的银丝。她把糖画推给父亲时，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碰到了父亲的大拇指，两个戒指在夕阳里碰出细碎的光斑。父亲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戒指内侧的刻字，那里刻着”知音”。

琴声重新响起时，母亲忽然哼起了调子。她站在父亲身边，左手搭在琴弦上，右手虚按着父亲的后背。二十年前的笔记里，有段被钢笔涂改的记录：”梅梅开始学唱《牡丹亭》了，她总把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’唱成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遍’。”旁边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小人，旁边注解：”梅梅的’遍’字像小蝌蚪游过水田。”

母亲的声音像被岁月泡发的陈皮，带着温润的苦香。父亲跟着哼唱时，喉结处的颤动比年轻时更明显了。我看见母亲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在糖画的反光里微微发颤，戒圈上”知音”的刻痕被夕阳镀成金色。

节目单翻到最后一页时，父亲开始唱《十五的月亮》。母亲从沙发缝里摸出个牛皮纸袋，里面装着张泛黄的拍立得。照片里是二十年前全家在人民公园的合影，父亲抱着我站在母亲身侧，母亲鬓角还没有白霜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：”2003年8月15日，月亮特别圆。”

琴声渐弱时，母亲忽然开口：”你爸年轻时总说，唱戏要’声情并茂’。”她把拍立得轻轻放在父亲手边，”可他现在连’月’都唱走了调。”父亲低头看着照片，喉结滚动着没说话。母亲从茶几最深处摸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盒受潮的润喉糖，糖纸上的”1983″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。

“最后一个节目，母亲原创《知音》。”我举起手机，镜头扫过母亲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。她把润喉糖推给父亲时，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和父亲的中指轻轻相碰，两个”知音”的刻字在夕阳里重叠成完整的圆。

琴声响起时，母亲站在父亲身边，左手搭在琴弦上，右手虚按着父亲的后背。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，像被岁月磨砂的唱片。母亲的声音却依然清亮，像二十年前的月光穿透时光。我看见母亲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在糖画的反光里微微发颤，戒圈上的”知音”刻痕被夕阳镀成金色，和父亲中指上的”知音”完全重合。

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，母亲忽然笑出声。她的笑声像二十年前纺织厂车间的铃铛，清脆得让人眼眶发酸。父亲扶着琴架慢慢坐下，喉结滚动着没说话。母亲从沙发缝里摸出个牛皮纸袋，里面装着本新笔记本，封皮上用蓝黑墨水写着”家庭演唱会节目单（2023修订版）”。

我翻开第一页，看到母亲用钢笔写的：”父亲：今天您唱得比年轻时更像戏台上的老生。母亲：戒圈刻字’知音’，终于对齐了。”最后一页夹着张糖画，并蒂莲的莲蓬上，用钢笔写着：”梅梅，戒圈刻字对齐了，糖也甜。”

母亲把笔记本推给父亲时，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碰到了父亲的大拇指。两个”知音”的刻字在夕阳里碰出细碎的光斑，像二十年前粮票上的字迹，在时光里重新鲜活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