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月》
那年秋天,我站在云雾缭绕的苍梧山顶,望着山脚下蜿蜒的盘山公路。父亲的车灯刺破浓雾时,山风突然变得格外清冽,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银屑从松针间簌簌坠落。山腰处传来零星的犬吠,像是某个隐秘的村落正在苏醒。
二十年前我初到苍梧镇时,这里还是个被群山环抱的荒僻小镇。镇西头的老茶馆里,总坐着个瘸腿的瞎眼老人,他每天寅时便敲响铜锣,用沙哑的嗓音唤醒沉睡的山镇。那时镇上的孩子都爱围在他身边,听他讲”山月”的传说——据说每月十五子时,山巅会浮出一轮银白圆月,照见镇上所有离别的人。
“阿九,你闻到桂花香了吗?”母亲在灶台边轻声问。我揉着眼睛应声,鼻尖却只触到柴火焦糊的气息。灶膛里的火苗忽然蹿高三寸,把墙角的蛛网烧得噼啪作响。父亲从门外挑进一担新砍的竹枝,枝叶间沾着的晨露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虹彩。
镇西的茶馆在某个梅雨季坍塌了。那天我跟着父亲去搬最后几箱茶叶,推门时却看见满地碎瓷,墙角歪斜的八仙桌上还留着半盏凉透的茶。父亲蹲下身捡起半枚青瓷片,釉面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冷光,像极了山月传说里照见离人的银辉。
“老周头走的时候,连裹脚布都烧了。”隔壁王婶边择菜边说。老周头是镇上唯一懂得做青瓷的匠人,他总说烧窑的火候要像等月亮升起那样耐心。去年除夕他突然咳出带血的痰,把正在拉坯的孙女吓哭了。出殡那天,我看见他停在窑前的青砖上,手里还攥着半块未成形的坯。
镇东头的铁匠铺去年也关了门。张铁匠的独子去城里读大学后,就再没回来。临走前他给每户乡亲打了一副铜锁,说等毕业了回来配钥匙。前些日子我路过废墟,看见半截铁砧上还沾着铜锈,旁边散落着几枚沾着泥的铜钥匙,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。
山月圆夜的传说仍在流传。镇上的年轻人总爱在十五子时登上苍梧顶,对着星空许愿。去年中秋,我遇见刚从省城回来的陈医生。他站在山巅的界碑前,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病历,上面写着”周文轩,1958年病逝”。他说当年老周头女儿出嫁时,是陈医生父亲用青瓷茶盏盛了山月酒。
“其实老周头临终前烧了窑。”陈医生摩挲着界碑上的刻痕,”他说烧窑要烧九十九窑,才能炼出能照见人心的月光。”我望着山脚下蜿蜒的公路,那些车灯在暮色中连成流动的星河,恍若无数未归的魂魄。
今晨母亲在院中晾晒新收的桂花,晨露打湿的叶片上滚落着细小的银珠。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,父亲背着高烧的我在泥泞中狂奔。路过茶馆旧址时,闪电劈开夜幕,照亮了残垣断壁间摇曳的野菊,金黄的花瓣在狂风里像无数离别的信笺。
山风掠过苍梧顶时,我听见松涛深处传来铜锣的余韵。那些在时光中分道扬镳的人,或许正站在某个星辉斑斓的夜晚,用山月的光芒将往事缝补成完整的圆。就像父亲常说的,山不会忘记每一粒种子落下的位置,云不会忘记每一滴雨坠落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