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花店里的第三朵玫瑰》

清晨五点，我站在穿衣镜前数自己的缺点。第三颗痣在左脸颊下方，像颗突兀的朱砂痣；鼻梁有点翘，像被人生硬裁切的直线；最糟糕的是发际线，像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，后退得让人心慌。

“又开始了？”我对着镜中的人影叹气。手机在床头柜亮起，妈妈发来的语音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：”皮肤科检查结果出来了，你这不是青春痘，是脂溢性皮炎。”我伸手去摸发烫的额头，冰凉的镜面突然映出玻璃窗上凝结的霜花，像无数细碎的泪滴。

这种与镜子的角力，从初中开始就没有停止过。那天在美发店，理发师拿起我及腰的长发，对着灯光照了又照：”小满，剪短点吧，你脸型太方。”剪刀落下的瞬间，我听见发丝断裂的声音，像被掐断的蝉鸣。那天回家路上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我数着地上自己的影子，突然发现每个影子都不一样。

直到遇见花店里的蓝眼睛姑娘。

她总在下午三点出现，抱着刚到的洋桔梗。金发像撒了层糖霜，睫毛上永远沾着花粉，说话时总带着薄荷糖的清凉。那天我正对着手机里的祛痘药发呆，她突然凑过来说：”你的玫瑰应该种在春天的花园里。”我抬起头，她指着我购物车里买的九十九朵玫瑰假花，”真正的玫瑰会在冬天冻死，但假花能让你在冬天看春天。”

这句话让我想起外婆的蓝花布围裙。她总在厨房里哼着吴侬软语的小调，围裙口袋里永远揣着块桂花糖。我七岁那年发烧，她背着我蹚过结冰的河，围裙上沾满冰碴子，却把糖塞进我嘴里。现在想来，那块糖的甜味应该和玫瑰的香气一样，是记忆里最温暖的纠葛。

我开始每周去花店帮忙。蓝眼睛姑娘教我如何用镊子修剪花茎，如何把尤加利叶的叶脉对齐玻璃瓶。”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，”她说这话时正在给向日葵做支撑架，”就像你头发里那些倔强的小刺，可能正是支撑你走到现在的骨架。”

某个暴雨夜，花店被淹了。我蹲在积水中抢救玫瑰，突然看见蓝眼睛姑娘的银色高跟鞋陷在泥里。她却笑着把花插在头上：”看，我们现在是移动的花店。”那天我们浑身湿透地坐在台阶上，她指着远处霓虹灯下的广告牌：”知道为什么那些模特永远笑得那么假吗？她们不敢笑得太真，怕皱纹爬上来。”

我开始在花店门口支起画板。用丙烯颜料给假花添上露珠，把洋桔梗画成会跳舞的精灵。某个春日下午，我画完最后一笔，发现画中的玫瑰正在长出新的枝桠。蓝眼睛姑娘走过来，从背后递给我一罐金粉：”给它们加点魔法。”

三个月后，我站在市美术馆的展厅里。玻璃柜里陈列着我的《春之回眸》，画中少女抱着花束，发梢缀满金粉绘制的星光。参观者中有位老先生驻足良久，颤巍巍地掏出老花镜：”这些花瓣的脉络，像极了我老伴临终前织的毛衣。”他眼角的皱纹里，盛着细碎的泪光。

颁奖典礼那天，蓝眼睛姑娘作为我的助手上台。她穿着我设计的新款围裙——用旧报纸和咖啡渣染色的粗布，口袋里别着我送的桂花糖。当我说获奖感言时，突然想起外婆围裙上的冰碴子，想起花店门口那些被暴雨浇透却依然盛开的假花。

“真正的美不是被定格的标本，”我说，”而是像这些花，在合适的时间，用合适的方式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姿态。”台下掌声响起时，我看见玻璃幕墙外飘起细雨，雨滴在”美术馆”三个字上折射出七彩光晕，像无数个正在生长的彩虹。

现在我的梳妆台上摆着三件东西：外婆的蓝花布围裙、蓝眼睛姑娘的银色发簪，还有那颗朱砂痣形状的痣。每当照镜子时，我不再数自己的缺点，而是观察痣周围的毛细血管如何像蛛网般舒展。有时会想象它们在讲述某个春天的故事，故事里有个小姑娘抱着花束，在雨中奔跑，发梢沾满阳光和尘埃。

上周整理旧物，翻出初中时的美发店收据。日期是2008年3月12日，那天我剪掉的第一缕头发，此刻正在某个花瓶里，和洋桔梗一起插着。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，我忽然明白，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花店老板，负责把那些被风雨打落的花瓣，重新别在春天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