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界碑上的年轮》

山风卷着细雪掠过界碑时，老班长把军功章别在儿子胸前。这个动作他重复过二十三次，但今天不同——儿子真的要跨过这道被积雪覆盖的国境线了。

“记住，界碑不是冰冷的石头。”老班长用皲裂的手指摩挲着界碑基座，那里嵌着块青灰色花岗岩，刻着”加勒万河谷”五个字。这是他们连队牺牲的战士用最后半块口粮换来的，当年运输队被雪崩困住，战士们就着体温融化冰凌充饥，硬是背着碑文石走了三十公里。

儿子小周仰头望着界碑，发现基座有处凹陷。那是去年七月的印记，当时印度边防部队故意推倒界碑，被连队用钢钎焊死在基座里。老班长把军刺往他手里一塞：”当年我在老山当卫生员，给七连长做截肢手术时，他攥着界碑残片说’这上面沾着咱们的血’。”

山脚下的军用机场飘着细雪，运输机引擎声震落松枝积雪。小周把母亲织的羊毛手套塞进背包，这是他第三次出征。前两次分别时，母亲总要把新织的手套塞给他，说”手套比护身符管用”。这次他特意在手套里层藏了张全家福，照片背面是母亲用藏语写的”扎西德勒”，这是她唯一会的外国话。

飞行途中，空乘突然广播：”各位旅客注意，前方出现乱流。”小周透过舷窗看见云层中隐约的雪山轮廓，和记忆中老班长讲过的故事重叠——1996年对峙期间，运输机在加勒万河谷遭遇冰雹，机舱顶被砸出拳头大的洞，战士们用身体压住舱门，硬是开到了离前沿阵地不到五公里的地方。

着陆时，小周在驾驶舱看见个熟悉身影。炊事班长老张戴着老花镜，正用冻得通红的手调试卫星电话。”你小子又来送温暖？”老张从保温桶里掏出罐酥油茶，这是他们连队特有的”欢迎仪式”。小周注意到老张的右腿有些跛，那是去年执行任务时被落石砸伤的。

新兵连的操场上，指导员正在给新兵讲解”界碑三查”制度。小周站在队列里，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。那时他刚当上列兵，第一次站岗时把界碑当路标走偏了二十米。老班长罚他在界碑下站了半小时，期间有游客问：”这石碑是装饰品吗？”老班长回答：”这是用战士的命换来的路标。”

现在轮到小周带新兵了。他指着界碑基座上的弹孔说：”看见这个吗？去年冲突中印军用迫击炮轰了三十七次，我们用钢钎焊了五次才固定住界碑。”新兵小王问：”要是再被推倒怎么办？”小周摸出块新配发的界碑石：”我们有个传统，每次巡逻都带块界碑石，哪天界碑没了，我们就用界碑石垒起来。”

深夜巡逻时，小周发现界碑旁的积雪被扫开条通道。他蹲下身，看见通道尽头有行模糊的脚印，沿着脚印走过去，是块被风雪掩埋的军用水壶。壶身上刻着”1984.10″，这是他父亲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的编号。小周把水壶装进背包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
老班长拄着钢钎走过来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”当年我在这守了四年，界碑被推倒七次，每次都和你们现在的年纪差不多。”老班长从挎包里掏出个铁盒，里面是二十三年前的巡逻日志，封皮已经泛黄。小周翻开第一页，看见父亲用铅笔写的：”1984年10月12日，界碑完好，但水壶被泥浆糊住了。”

第二天清晨，连队接到紧急通知：某处界碑再次被推倒。小周带着新兵冲过去时，看见印军士兵正用挖掘机铲倒界碑。老班长抄起钢钎冲上前，小周拽都拽不住。对峙中，小王突然用新学的藏语喊：”达瓦！”——这是”朋友”的意思。印军士兵愣住了，老班长趁机用钢钎抵住挖掘机履带。

“当年我们和印军有句暗号，’达瓦’是’别动手’的意思。”老班长抹了把汗，”他们翻译成英语是’朋友’，现在倒成了警告。”冲突最终以双方撤出告终，但界碑基座多出一道裂痕。小周从背包里掏出界碑石，和战友们用钢钎重新固定住碑文。

三个月后，小周在界碑前收到家信。母亲在信里说：”你父亲临走前把军功章挂在界碑上，说等他的骨灰盒到了，就把它放进去。”信封里夹着张泛黄的纸片，是父亲当年在巡逻日记上画的界碑简笔画。小周把纸片贴在界碑基座上，发现背面有行小字：”界碑上的裂痕，是祖国给的勋章。”

今年清明，小周带着父亲骨灰盒回到加勒万河谷。老班长和战友们用界碑石重新垒起界碑，把父亲的军功章嵌在碑文旁。当界碑重新矗立时，小周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，老班长说过的话：”界碑不是终点，是起点。”

山风卷起界碑上的雪，小周轻轻擦拭碑文。那些被岁月磨得模糊的字迹，在阳光下渐渐清晰。他看见父亲的名字被刻在1984年的界碑石上，看见老班长名字出现在2003年和2017年的记录里，看见无数无名战士的名字像界碑上的年轮，一圈圈向外延伸。

“来日方长。”小周对着界碑轻声说，这是他出发前，母亲在羊毛手套里层缝的藏语。他摸了摸背包里的军用水壶，壶身已经结满冰霜，就像那些永远定格在雪山之巅的青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