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完成的情书》
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把暮色切割成菱形光斑，我缩在角落的木椅上，看着林深将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。深褐色的液体在瓷杯里晃出涟漪，像他总也理不清的眉眼。
那是高二的秋天，我作为课代表常来这间图书馆整理作业。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，我看见他站在书架前踮脚够书，后颈翘起一绺碎发，被穿堂而过的风撩得微微颤动。他转身时碰倒了整排哲学专著，散落的纸页里露出一张泛黄的拍立得：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在樱花树下回眸，背景是某个早已倒闭的游乐园。
“这些书归文学区。”我蹲下身整理时，听见他低声说。他指尖有铅笔刻痕，深浅不一的沟壑里嵌着黑色石墨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是他父亲留下的老式钢笔，笔帽上的镀金已经斑驳脱落。
我们开始互相还作业。他送来数学卷子时，会特意在最后一道大题旁画只歪歪扭扭的皮卡丘；我则把英语听写本折成纸飞机，塞给他夹在《百年孤独》里。直到某个深秋的黄昏，我在他课桌里发现张皱巴巴的纸条：”别再送书了，我下周就要转学了。”
我攥着纸条在走廊里狂奔，撞翻了两个抱着作业本的女生。她们惊恐的目光中，我看见林深站在教学楼拐角，校服衣角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里面不合时宜的白色衬衫。他转身时，我听见他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铃声从口袋里漏出来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林深父亲的公司破产后，母亲带着他辗转过三个城市。转学前夜，我在空教室找到蜷缩在储物柜后的他。月光透过铁皮柜门，把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。”他们说我是没爹的野种。”他摩挲着铅笔盒上的刻痕，”可我明明记得，那天在游乐园旋转木马上，是您帮我按下的快门。”
我蹲下来，把拍立得轻轻放回他掌心。照片背面有干涸的泪痕，却清晰记录着那个双马尾女孩——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是他已故的姐姐。我们就这样在空教室里坐到天明，他教我玩他发明的”铅笔消消乐”：用不同颜色的铅芯拼出星座图案，他教我辨认猎户座腰带的三颗星，说姐姐总爱坐在木马上数星星。
高三开学那天，林深空着课桌等了我三天。直到我在教务处公告栏看见转学证明，才明白他说的”下周”是虚指。他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说：”孩子想考美院，可我们实在供不起了。”我跑回教室时，看见课桌里塞满素描本，每张画都是我——穿蓝白校服的少女，在樱花树下回头，发梢沾着粉笔灰。
“你总说我像皮卡丘。”某个课间，他突然出现在我座位旁，指着我草稿本上画的卡通形象，”但真正的皮卡丘会发光，像您那天用的闪光灯。”我慌忙合上本子，却看见扉页贴着他手绘的标签：充电5秒，放电十万光年。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，我在他准考证上发现个涂鸦：穿西装的皮卡丘举着”必胜”灯牌。交卷时他塞给我张纸条：”美院专业课上，老师让我们画最想成为的人。”我展开素描本，看见他临摹的速写：扎双马尾的少女站在旋转木马上，背景是永不熄灭的星空。
录取通知书到来时，我在美院附中美术班走廊撞见他。他正在给新生示范素描，阳光穿过他手中的炭笔，在雪白画布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”这是给学弟们的入门课。”他转头看见我，眼中有星屑在闪烁，”记得提醒他们，画线条时要像呼吸一样自然。”
我站在人群外看他教孩子们如何捕捉光影的流动，忽然想起那个空教室的夜晚。他教我用铅笔芯拼出的猎户座图案，此刻正在他白大褂口袋里若隐若现。风穿过美术教室的落地窗，掀起他袖口的一角，露出内衬上歪歪扭扭的”充电5秒，放电十万光年”。
后来我常在周末去美院写生。某个初雪清晨，我在速写本上画到一半，发现他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长椅。他正在临摹我的素描，铅笔尖悬在半空，像被风吹住的蝴蝶。”您画中的光线…”他转头时，睫毛上的雪粒折射着朝阳，”和您父亲留下的那台老相机一样，总在捕捉最微妙的时刻。”
我们开始交换速写本，他的炭笔勾勒我的侧影，我的水彩晕染他的轮廓。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，我在画室发现他蜷缩在储物柜后发抖。雨水顺着铁皮柜的缝隙渗进来，在他手边汇成小小的水洼。
“他们说美院录取率太低…”他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，怀里护着张泛黄的拍立得，”可我知道姐姐一定想看我穿学士服。”我脱下校服裹住他，听见他带着哭腔说：”充电五秒，放电十万光年…可为什么您还没按下快门？”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每天都会去游乐园旧址的废墟写生。那些被拆迁的旋转木马铁架间，总有个穿校服的少女在画星空。直到某个深秋的黄昏，我在废墟里找到他留下的日记本，扉页贴着我们初见的拍立得。
“2015年9月12日，遇见她时正在画第37版草稿。”他用工整的楷书记录，”她说要帮我把散落的哲学书归位，可最后归位的只有我的心脏。”最后一页夹着张素描：穿蓝白校服的少女站在旋转木马上，脚下是燃烧的星河，远处传来他母亲沙哑的呼唤。
我站在废墟前直到暮色四合，看见美院录取通知书在晚风中翻飞。他教会我如何用铅笔芯编织星轨，却始终没勇气让我按下快门。那些未完成的情书，最终都成了素描本里夹着的落叶，在秋风中写满无人能懂的密码。
如今我依然会在每个雨夜去美术教室坐坐，看阳光穿透他的白大褂，在画布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有时他会笑着递给我新素描本，封面上永远画着穿校服的少女，在樱花树下等待某个永远迟到的快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