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樟树下的约定》
七月的蝉鸣像浸了蜜的糖水,在耳畔黏腻地流淌。我站在外婆的老宅前,看着那棵歪脖子老樟树被台风刮断的枝桠,树皮裂开大张的嘴,露出里面发白的木质。树根处堆积着去年台风留下的枯叶,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灰尘在斜射的阳光下起舞。客厅墙角的座钟停在下午三点零七分,玻璃罩上积着薄灰,铜制钟摆早已锈成暗褐色。我蹲下身擦拭玻璃,忽然摸到夹层里半块发硬的桃酥——是去年中秋没吃完的。酥皮碎渣从夹层缝隙里簌簌落下,在阳光中拼凑出外婆佝偻着腰往木盒里装月饼的剪影。
“小满!”身后传来清亮的呼唤。我转身看见穿着碎花衬衫的少女举着玻璃瓶,阳光穿过她手腕上的银镯,在地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。”这是您最爱的桂花蜜,我特意从城西老巷子买的。”她将瓶子放在八仙桌上,青瓷碗里的桂花瓣突然活了似的,在蜜汁里轻轻打转。
这场景让我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。当时我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,外婆颤巍巍地从樟木箱底翻出红绸包裹。褪色的绸缎里裹着泛黄的相册,1949年的黑白照片上,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站在开满木棉花的老宅前,身后是骑单车的青年。外婆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着照片:”这是你妈和三爷爷,当年他们约好考同一所大学……”
“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偷吃您腌的梅子吗?”少女突然笑起来,眼尾的酒窝像盛着月光。她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躺着半块风干的梅子,果肉已经干缩成褐色的纽扣。”这是您塞给我的,当时您说等梅雨季结束就还给您。”盒盖上歪歪扭扭刻着”1998.6.15″,正是我七岁生日。
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遥远。我翻开相册里夹着梅干菜扣肉的照片,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:”给小满的十八岁生日”。照片边缘已经卷起,像被岁月啃噬过的书页。五年来我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宅,但自从外婆去年冬天住进医院,再没见过这屋檐下的桂花开了。
“您没死吗?”少女的声音惊醒了回忆。她指着墙上褪色的奖状,1978年的全国数学竞赛二等奖,钢笔字遒劲得像刻在石碑上。我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十几个铁皮饼干盒,每个都用毛笔写着日期:”1982.9.1″”1985.6.24″……最底下那个写着”2003.7.12″,正是我高考放榜那天。
暴雨又将来临。我们撑着伞站在老樟树下,雨水在伞面上敲出密集的鼓点。少女突然指着树根处:”看,这里!”拨开湿漉漉的落叶,半截生锈的铁皮铅笔盒露出来,盒盖上用圆珠笔写着”给未来的小满”。盒子里躺着张泛黄的纸条,歪斜的铅笔字写着:”等小满考上大学那天,我们再一起爬老樟树。”
风卷着雨丝掠过树梢,我看见树皮上密密麻麻的刻痕,从”1998.9.1″到”2003.7.12″,每个日期后面都跟着个小小的爱心。最深处那道刻痕已经模糊,但凑近细看还能辨认出”小满”两个字。树干上还挂着去年台风留下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半截铅笔——正是外婆临终前塞给我的。
“您真的没忘记我。”我忽然明白,那些看似被时光冲淡的约定,其实都藏在老宅的砖缝里、树皮的刻痕中、梅干菜罐的夹层里。当我们不再用微信对话框记录温暖,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守护,反而成了岁月长河里永不褪色的刻度。
雨停时,少女从背包里掏出个崭新的铁皮盒,盒盖上同样用毛笔写着”给未来的小满”。她把梅子和桃酥放进盒里,又往里面塞了张便签:”等您下次回来,我们一起爬老樟树。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老宅的青砖墙在暮色中泛起暖光,仿佛无数双温暖的手,正穿越时光与我们相握。
树梢最后一片叶子飘落时,我听见记忆深处传来外婆沙哑的笑声:”傻丫头,老树知道你的名字,它记得每个来过这里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