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香里的泪光》
槐花又开了。我蹲在老宅的院墙根下,看着那些细碎的白花被春风揉碎在青石板上,忽然想起太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。那时我才知道,原来人真的会在最幸福的时刻流泪。
六岁那年的春天,太奶奶从城里搬来老宅。她总爱穿着靛蓝布衫,腰间系着褪色的红绸带,像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槐树。我常在她膝头听她说年轻时的故事,她布满皱纹的手指会轻轻拂过泛黄的相册:”这是你爷爷当民办教师时的照片,那会儿他总揣着半块桃酥去家访……”相册里夹着干枯的槐花,说是1958年大饥荒时,她饿得晕倒在树下,是乡亲们用槐花汤救活的。
那年端午,太奶奶教我包槐花饼。她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碌,面粉扑簌簌落在她银白的发间。”要顺时针揉面,就像转着圈儿把福气揉进去。”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带着槐花香,我学着她的样子,却在揉面时把面团摔在了案板上。太奶奶却笑着用布满老茧的手拍掉我脸上的面粉:”傻丫头,面摔了再揉就是了,福气哪能这么容易就散呢?”
槐花饼的香气飘满整个巷子时,隔壁王婶端着青花瓷盘来串门。她总说太奶奶做的槐花饼能让人想起小时候,”面皮薄得能透光,槐花馅儿甜里带苦,就像咱日子,苦里透着甜。”王婶走后,我偷偷把剩下的半块槐花饼塞进太奶奶的针线盒。第二天清晨,我发现那块饼变成了金黄的饼铰,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给乖孙攒的,等考上大学再吃。”
十二岁生日那天,我翻出太奶奶的针线盒。褪色的绸布上整齐码着各色布头,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: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站在槐树下,胸前别着枚红底金边的奖状。”这是你太奶奶在省里得奖的照片。”太奶奶摩挲着照片上的日期,”那时候她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卖槐花,攒钱给我爸交学费……”
那年冬天特别冷,太奶奶咳得整夜睡不着。我端着姜汤守在床边,看她枯瘦的手指在枕边画圈,像在数着我幼年时给她编的槐花手链。凌晨三点,她突然坐起,用最后的力气抓着我的手:”囡囡,把老槐树的种子埋在院角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整个人就软了下去。救护车的蓝光刺破夜空时,我看见她手心里攥着半片槐叶。
葬礼那天下着细雨。我蹲在老槐树下,把太奶奶留下的种子埋进湿润的泥土。雨水顺着槐树枝桠滴落,忽然想起她总说槐树是”活着的记忆”,根系能记住六十年前那场饥荒,记得1952年抗洪时乡亲们用槐木搭的浮桥,记得1978年她攥着粮票在供销社前排了三天的队。
高考前夜,我整理太奶奶的遗物。在褪色的针线盒夹层里,发现本用蓝墨水写就的日记。1943年4月17日的页角卷着边:”今天在槐树下捡到半块桃酥,是当年日本兵留下的。饥饿像条毒蛇,可咱中国人不能被它吓倒……”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蓝的照片,是扎着学生头的太奶奶和几个同伴,站在槐树下举起”抗日救亡”的横幅。
出嫁那天,我特意回到老宅院。新栽的槐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,春风吹过时,细碎的白花落在我的嫁衣上。忽然明白太奶奶说的”下次流泪是因为幸福”,不是要经历多少悲欢离合,而是懂得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暖——是晨起时她悄悄放在我枕边的槐花蜜,是暴雨天她用身体为我挡住的屋檐,是临终前她用尽气力为我系上的槐花手链。
如今我总带着太奶奶留下的槐花种子,去给新搬来的邻居种花。有次看见小女孩蹲在树苗旁,仰头问我:”姐姐,槐花落了还会再开吗?”我蹲下身,把种子轻轻按进她掌心的泥土:”会的,只要根还扎在土里。”春风掠过,几片槐叶落在我们相触的指尖,像时光在轻轻絮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