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归途》

凌晨三点的火车站，电子钟跳动的数字像被雨水泡发的药片。我盯着检票口前那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，她第三次把玩着无名指上的银戒，指节泛白得像泡过盐酸的铝片。她叫林晚，是我在上海实习时遇到的”朋友”。

那天暴雨突至，我抱着纸箱躲进便利店屋檐下。雨水顺着卷帘门往下淌，在积水里映出霓虹碎光。林晚撑着把黑色长柄伞出现时，伞骨上还挂着水珠。”这么巧啊。”她笑着把伞塞给我，伞面立刻被雨水浸透成深灰色。我这才注意到她左肩的衬衫洇出大片水痕。

后来她总在下班时间出现，递来的保温杯里永远装着热腾腾的粢饭团。她说这是外滩老字号特制的，其实我后来在便利店收银台见过她买同款包装。有次加班到深夜，她突然说：”你这样漂泊下去会得胃病的。”我摸着胃部鼓起的包，想起老家母亲腌的梅干菜，突然觉得喉头发紧。

她开始频繁出现在出租屋楼下。某个深秋的傍晚，我撞见她正往快递箱里塞东西。”这是给植物的有机肥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，指甲油剥落处露出淡粉色甲床。后来我发现那个纸袋上的标签日期是半年前，有机肥早已过期。

春节前夜，我在便利店值大夜班。凌晨两点，林晚突然出现在后巷，她脖子上缠着医用胶带，像只受伤的夜行动物。”你胃出血还硬撑。”她撕开胶带，露出蜿蜒的缝合线。我摸到她掌心的冰凉，想起上个月她笑着说”我养了只猫”，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养多肉植物。

离沪那天，林晚在高铁站塞给我个牛皮纸袋。打开是叠成方胜的明信片，背面印着武夷山茶田。她站在月台边缘，风衣下摆被北风掀起一角。”记得喝我寄的茶，”她声音像浸过冰水的棉絮，”要配你妈妈腌的梅干菜。”

回乡后收到第七封武夷山明信片，邮戳日期都是她声称在茶山采茶的日子。最后一次打开信封，发现里面是张医院缴费单，日期停留在她声称住院时。梅雨季的午后，我把整箱明信片倒进泡茶壶，看着它们在沸水中舒展成灰白色的蝶。

上个月在县城老宅翻出泛黄的病历本，母亲用红笔圈出1998年6月的诊断：”慢性胃炎，需规律饮食”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剪报，标题是《上海某女子因长期服用过期肥料导致肾衰竭》。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，我听见时光深处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。

如今我坐在老宅的八仙桌前，对面摆着母亲新腌的梅干菜。手机屏幕亮起，林晚发来第十八封明信片，背面印着武夷山日出。我按下删除键，把手机扔进腌菜坛的酱汁里。坛沿的霉斑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，像某种古老的密码。

暮色漫进天井时，我摸出压在箱底的银戒。林晚戴过的那枚，内圈刻着”晚”字的小篆。月光从瓦缝漏进来，照见戒托内侧的划痕——那是她第一次戴时不小心磕碰的。我把它埋在母亲坟前，旁边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粢饭团，包装袋上印着外滩老字号的logo。

山风掠过竹林，带来远处茶山的雾气。我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，林晚递来的伞柄上刻着极小的”晚”字。原来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，在时光的褶皱里寻找失落的刻度。而真正的归途，从来不是逃离某个具体的人，而是学会与自己的影子和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