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藤椅上的春天》
老藤椅的竹条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。我跪坐在它斑驳的坐垫上,指尖触到那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时,忽然想起奶奶总说:”这椅子是太爷爷在镇上开染坊时做的,竹子要选三更天露水最重的。”此刻竹纹里渗出的木屑,像她临终前手背那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。
那是去年深秋的雨夜。奶奶蜷在藤椅里织毛衣,毛线团滚到我脚边,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:”囡囡看,这朵茉莉花织好了。”灰白的发丝垂落在织到一半的毛衣上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我伸手想帮她捡起线头,她却用枯瘦的手掌覆住我的:”别动,要织成春天的形状。”
后来整理遗物时,我在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皮饼干盒。掀开盖子,二十三枚铜钱整整齐齐码在红绒布上,每枚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线。奶奶生前总说这些是”压岁钱”,可我知道她每月退休金都不够买这些铜钱。丝线颜色暗淡得像她眼底的血丝,却倔强地缠在钱币边缘,仿佛要把时光也缠住。
药柜最上层摆着个青瓷罐,里面装着晒干的金银花。去年她咳得厉害时,我偷偷把罐子搬走,她却连夜翻出存折,颤巍巍地往罐口贴了张”2024年清明”的便签。现在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给囡囡做抓周用,别让这花沾了药气。”
厨房窗台上的陶盆里,几株薄荷依然青翠。去年冬天我嫌它们挡着视线,把它们连盆扔进了垃圾桶。没想到第二天清晨,满地碎瓷片上竟冒出了嫩芽,像奶奶总念叨的”野草命”。现在每天清晨我都要给它们浇水,水珠滚过陶盆上”长命百岁”的刻字,恍惚间又见她佝偻着背在晨雾里侍弄花草。
书桌抽屉深处躺着本泛黄的笔记本,扉页写着”囡囡成长记”。从出生那天的产房到小学毕业典礼,每个日期都工整地记着:1998年3月12日,囡囡第一次喊”奶奶”,声音像檐角风铃。2003年9月1日,囡囡数学考了98分,奶奶用红笔在后面补了两个”0″。最新那页是今年初春:”囡囡说要去北京看故宫,要奶奶织件红毛衣。”
阁楼木箱里的毛线团堆成小山,最上面那团是奶奶没织完的”春天”。浅绿色毛线缠着几根白发,针脚歪歪扭扭,却把整件毛衣织成了绽放的迎春花。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线绕在指间,忽然发现她留在毛衣上的血迹——那是在教我打结时,被钢针划破的指尖。
清明那天,我在老藤椅旁摆了束白菊。阳光穿过竹条,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光斑,像奶奶年轻时在染坊里踩出的图案。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,转身却只有风卷着花瓣掠过耳畔。摸到藤椅扶手上熟悉的凹痕,才惊觉那些刻痕早已被岁月磨平,就像奶奶最后那声叹息,轻得连空气都带不起涟漪。
现在我把金银花装进新罐子时,总会多放几片晒干的茉莉花瓣。每天清晨浇薄荷时,也会想起她总说的”草木知时”。昨天给阳台的迎春花换土,发现根系间缠着几缕灰白的毛线——原来她早就把春天藏进了泥土里。
老藤椅还在老位置,竹条依然在晨光里低语。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在椅背上搭条蓝布巾,忽然明白那些刻在椅上的年轮,早把”布置”的定义写进了时光的褶皱里。当春风再次掠过檐角时,那些被毛线、药香和花影编织的春天,终将在某个清晨,轻轻叩响我们紧闭的心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