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座钟的年轮》
老座钟的铜摆还在年三十的暮色里摇晃,黄铜齿轮咬合的咔嗒声穿过三十七年光阴,把我的手指轻轻按在玻璃罩上。窗外的烟花在玻璃上炸开朵朵红梅,映得钟摆的影子忽长忽短,像极了爷爷临终前枯瘦的手指。
那是1996年的除夕夜,爷爷把老座钟擦得锃亮。他总说这德国进口的座钟是”活物”,要定期喂钟油,要逢年过节上香。我蹲在八仙桌边数他手背上的老年斑,那些褐色的斑点像撒落的芝麻,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爷爷的蓝布棉袄口袋里总揣着牛皮本,每年除夕都要往里头夹张红纸,写满要感谢的人名。
“小满啊,把供果摆正。”爷爷的声音混着座钟的钟摆声,”供品要对着时辰,水果要朝东,糕点要朝西。”我踮着脚把苹果摆成莲花状,忽然发现供桌下压着张泛黄的纸,墨迹已经晕染成团:”1992年正月初三,给王瘸子送米,谢他教我认字。”那是我五岁时跟着爷爷走街串巷的见闻,王瘸子是个瘸腿的私塾先生,总在巷口教孩子们念《三字经》。
座钟的钟摆在零点钟声响起时突然停住。爷爷颤巍巍地打开座钟后盖,从暗格里取出个红绸包。我看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绸布,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蛋。”这是你奶奶留下的,”他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,”每年除夕都要给座钟开光。”绸布里裹着半块发黑的桃木牌,正面刻着”长命百岁”,背面是”岁岁平安”。
2003年的春节,座钟的铜摆第一次没响到午夜。我蹲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看着爷爷蜷在藤椅上,手里还攥着那块桃木牌。他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,那里本该是漫天烟花,此刻却只有零星的鞭炮屑在寒风中打转。”座钟停了,”他突然开口,”说明该换新钟了。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,他就剧烈咳嗽起来,痰盂里溅出的茶水把八仙桌上的《黄历》浸透,那页上写着”宜除旧布新”。
2008年搬进新居那天,母亲把座钟锁进了樟木箱。搬家公司的年轻工人扛着座钟时,铜摆撞在箱角发出闷响,惊飞了窗外一群麻雀。”老物件占地方,”母亲擦着额头的汗说,”现在用电子钟多方便。”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老座钟被推进货车,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桃木牌的姿势,和当年开箱取出它时一模一样。
去年除夕,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那个樟木箱。掀开箱盖的瞬间,陈年的檀香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桃木牌依然在红绸里泛着温润的光泽,座钟的玻璃罩上积着薄灰,铜摆的尖端已经磨出了包浆。我试着拨动发涩的齿轮,座钟突然发出清脆的”咔嗒”声,铜摆开始缓缓摆动,在泛黄的天花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
“小满,该上香了。”爷爷的声音从座钟里传来,惊得我差点打翻香炉。母亲端着饺子馅从厨房探出头:”怎么又摆出这个老古董?”我笑着把三支线香插进座钟底座,线香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,像极了那年爷爷教我点香时的火光。
窗外的烟花再次绽放时,我看见母亲悄悄往供桌的红纸上写了行小字:”给王瘸子送米”。她布满皱纹的手在”王瘸子”三个字上多停留了片刻,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教我认字的下午。座钟的铜摆继续摇晃,齿轮咬合的声响穿过十二年光阴,把新年的钟声和旧年的絮语都编进年轮里。
今年除夕,我带着女儿去给老座钟”开光”。小姑娘踮着脚往红绸包里看,忽然指着桃木牌上的刻字问:”妈妈,这个字像不像爷爷的皱纹?”我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,指腹抚过”长命百岁”四个字:”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约定,要一直守护着这些慢慢变老的故事。”
烟花在玻璃上炸开第八朵红梅时,座钟的铜摆突然停在正午十二点。我打开后盖,发现齿轮间卡着片枯叶,是去年秋天从院子里扫进去的。女儿用镊子夹出枯叶时,我看见她眼里的光和当年母亲擦八仙桌时的神态重叠。新年的钟声响起时,我轻轻转动生锈的齿轮,让铜摆重新开始它的年轮。
老座钟的影子在墙上慢慢拉长,像爷爷当年教我写毛笔字时的身影。我知道,当铜摆再次划过午夜,那些被时光磨旧的往事会和新年的烛光一起,在玻璃罩里酿成琥珀色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