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凉了》

老宅的八仙桌上摆着青瓷茶海，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。我望着茶海上漂浮的茉莉花瓣，想起去年中秋家宴时，三叔公在满桌佳肴前突然沉默的侧脸。

那时我刚从省城调回县城，特意选了父亲最爱的那套汝窑茶具。三叔公是县里退休的语文教师，总爱穿洗得发白的藏青中山装，袖口永远别着钢笔。他端起茶杯时，腕间银镯与杯沿相碰，发出清越的声响。

“小满啊，你这套茶具的包浆…”三叔公话音未落，二姨就笑着接话：”老李就是爱显摆，当年在中学当教导主任，连批作业都要用红绸子包着钢笔。”满屋子笑声像滚烫的茶汤，咕嘟咕嘟冒着泡。我望着三叔公耳尖泛红，突然想起他总说”言多必失”。

后来在单位茶水间，我常看见他独自对着玻璃窗练字。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钢笔，在宣纸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有次我递纸巾给他，听见他轻声说：”年轻时总想着把满肚子墨水都倒出来，现在才明白，有些话像茶，倒多了就凉了。”

真正让我懂得这句话的，是上个月在茶馆偶遇的周老师。他穿着灰布长衫，竹节般的手指捏着紫砂壶，壶嘴袅袅升起的白雾里，依稀能看见他鬓角的白霜。

“周老师，您这手紫砂壶…”我试探着开口。他笑着指指茶海：”年轻人多看少说，你看这水，静的时候能照见月亮，闹起来就只剩涟漪。”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，是刚出锅的桂花米糕。

那天我们坐在临窗的竹椅上，他讲起年轻时在茶馆当学徒的往事。说有位老茶客总爱在茶凉了才来，却总能在倒茶时摸出客人藏在袖口的铜板。后来他得了肺痨，再没来过茶馆。周老师摩挲着米糕上的桂花：”有些话就像这糕点，要等火候到了才肯出笼。”

最让我震撼的是在养老院见到陈奶奶。她坐在藤椅上，膝头摊着本泛黄的《茶经》，茶汤在青瓷碗里漾开细纹。有位年轻志愿者想听她讲年轻时的故事，她只是把茶碗往桌上一推：”你们闻闻这茶香，真正的味道在呼吸之间。”

那天我替她续了三次茶，发现她总在客人离席后，才轻声说起儿子在非洲援建水电站的事。当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金色时，她突然说：”我儿子常笑我，妈妈讲起往事比茶壶里的水还长。”她笑着指向窗外，晚霞正把整片银杏林染成琥珀色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，翻出高中时写的日记。那时我总在作文里写”欲说还休”的意境，却从没想过这句话的重量。记得高三模考失利，在操场哭得撕心裂肺，是班主任王老师递来杯温热的茉莉花茶。她没说任何安慰的话，只是说：”你看这茶，叶子舒展的时候最动人。”

如今每当我端起茶杯，总会想起这些场景。茶汤在杯中流转，倒映着三叔公沉默的侧脸、周老师竹节般的手指、陈奶奶推茶碗的弧度。原来真正的风度不是刻意展示，而是像茶一样，在恰当的时候自然舒展。

茶凉了，紫砂壶嘴又腾起袅袅白雾。我轻轻吹开浮沫，突然明白余华老师说的”克制表达欲”，不是要我们变成沉默的石头，而是像茶树在春风里积蓄力量，在适当的时候，让最醇厚的滋味自然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