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槐树下的对话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飘着,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望着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土路。树皮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又清晰起来,那是十五年前我和阿贵在树杈上刻下的身高线。雨水顺着树冠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回响,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总爱赤脚奔跑的少年,裤脚沾满泥浆却笑得比天还高。
村口杂货店的玻璃柜台蒙着水雾,老板娘从柜台后探出头:”小满?都十年了。”她鬓角的白发在雨中泛着银光,手里还攥着当年那把竹扫帚。我接过她递来的姜茶,氤氲的热气里,看见玻璃罐底沉着几枚贝壳,像被岁月泡发的陈皮,蜷缩在暗红的糖浆里。
沿着青石板路往村东走,田埂边的芦苇被风压得东倒西歪。去年此时,我和阿贵还在这片芦苇荡里捕鱼,他教我辨认水鸟的羽色,我教他辨认蒲公英的种子。如今田垄间立着银亮的灌溉管道,老式水车早已锈成铁屑,只有田埂上歪斜的稻草人,还保持着当年被风吹歪的姿势。
在村西的晒谷场,几个孩童举着塑料风车追逐嬉闹。他们脚边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,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。我蹲下身想帮他们捡拾,却看见风车叶片上印着”2023″的字样——原来这具身体已经过了二十八个春秋。
暮色四合时,我摸黑走进阿贵家。斑驳的土墙上还留着当年我们用狗尾巴草写的”满”字,只是墨迹被雨水冲淡大半。阿贵母亲端着粗瓷碗的手在发抖:”你爹走前攥着你的小手说,等小满回来…”瓷碗磕在桌沿的声响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狸花猫,它抖了抖耳朵,尾巴尖扫过墙角的蛛网。
月光漫过窗棂时,阿贵从里屋出来。他肩头的茧子比记忆中更厚了,粗布工装洗得发白,像褪色的宣纸。我们隔着八仙桌对坐,他摩挲着桌角的裂痕,突然开口:”上回看见你妈在河边洗衣服,说城里的洗衣机占地方。”桌上的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像两株被岁月压弯的老树。
“前些天看见你寄来的照片。”阿贵从怀里掏出张折叠得整齐的快递单,”你妈说这是你买的什么智能手表。”我接过单子,触感温热干燥,却像握着一捧细沙。远处传来蛙鸣,此起彼伏的鸣叫中,我听见自己说:”那是我表弟的生日礼物。”
夜雨渐歇时,我们并排躺在堂屋的草席上。阿贵突然说起他儿子在镇上的中学读书,总爱穿洗得发白的校服。”他说城里的孩子都这样,”他笑着咳嗽,”就像你当年总要把野花别在书包上。”月光透过天窗漏进来,照见草席上交错的麻绳,像一条沉默的河流。
黎明前最暗的时分,我听见阿贵在咳嗽。他摸索着去够墙角的止咳糖浆,手背的青筋在月光下凸起。我起身去拿药瓶,却看见他藏在枕下的旧铁盒——里面躺着半截铅笔,笔杆上刻着”阿贵赠”三个小字,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。
晨雾漫过屋檐时,阿贵母亲端着新蒸的米糕进来。糕点上插着三根红蜡烛,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不定。”这是你爹留给你的。”她布满裂口的手将米糕推到我面前,”他说你最爱甜的。”糕点的香气里,我看见阿贵眼角泛起泪光,像那年冬天我们偷烤红薯时,被烫伤的皮肤渗出的血珠。
离开时我带走那半截铅笔,笔杆上的刻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村口的老槐树已经新发了嫩芽,树皮上的刻痕旁,阿贵用新刻的”2024″覆盖了旧年轮。我站在树荫下回望,看见阿贵站在雾气中挥手,他的身影渐渐与二十八年前的少年重叠,又随着晨风消散在田垄尽头。
暮色再次降临,我站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。手机屏幕亮起,家族群里跳出阿贵儿子晒的满分试卷照片,配文写着:”爷爷说城市里也有会开花的石头。”我仰头望着天际线,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,恍惚间又听见芦苇荡里的蛙鸣,看见草席上交错的麻绳,和那半截铅笔在掌心微微发烫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