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完成的情书》
厨房的玻璃窗蒙着薄雾,我望着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,突然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下午。产检单上的”双胎”二字在记忆里洇开,像两粒被阳光晒软的药片,在舌尖慢慢化开苦涩的甜。
那时刚搬进老式筒子楼,铁门后的走廊总飘着隔壁王婶的咳嗽声。我攥着验孕棒站在药店门口,晨光把”早孕试纸”四个字照得发白。售货员递来试纸时,塑料包装发出细微的窸窣声,像某种胎动的前奏。回家路上经过幼儿园铁栅栏,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,笑声撞在红漆剥落的栏杆上,发出清脆的回响。
“要当妈妈了。”这句话在产检室第一次说出口时,医生正用听诊器检查胎心。金属听头抵住肚皮时,我能清晰感觉到两道微弱的心跳,像两粒种子在黑暗里交换着密码。后来每次产检,走廊尽头的电子屏都会显示”孕周:X周”,跳动的数字逐渐拼凑出生命的坐标。
父亲第一次知道消息是在小区门口。他攥着购物袋的手指关节发白,塑料袋里的鸡蛋滚落在地,清脆的碰撞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那天他蹲在单元门口抽了半包烟,烟灰落在水泥地上,像两片未及归位的羽毛。直到深夜,他红着眼眶把我的孕吐药摆成心形,玻璃药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。
双胞胎的预产期定在立夏,我却在惊蛰那天提前发动。产房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,助产士的橡胶手套擦过身体时,我忽然想起怀孕七个月时在浴室滑倒的清晨。那天父亲冲进来时,我正用手机拍摄瓷砖上的裂痕,他说要把这裂痕修成双喜字。现在消毒水的气味里,他的手掌贴着我的后背,掌纹里还沾着给我煮小米粥时蹭到的面粉。
手术室的无影灯亮起时,我看见父亲在玻璃门外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纸巾。他总说纸巾折出蝴蝶结能保平安,此刻那些歪歪扭扭的结团像未拆封的信笺。当第一声啼哭撕破寂静,助产士递来皱巴巴的B超照片,两个黑点在羊水泡里依偎,像两颗被揉皱的星星。
“是龙凤胎。”护士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时,父亲突然跪在地上。他举起右手比划着婴儿的个数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像是要在虚空中刻下永恒的刻度。我望着手术台上两个粉红色的襁褓,突然明白那些深夜里父亲偷偷学习的育儿视频,那些被我吐槽”土味情话”的”宝宝会记得你爱他”的絮叨,都是笨拙却滚烫的告白。
孩子满月那天,母亲把两枚铜钱埋在阳台花盆里。她说双胞胎要压”财路”,可铜钱在土壤里生锈的声响,总让我想起产房外父亲折了又折的纸巾。我们给龙女取了”念”字,凤子取了”安”字,取名的宣纸上,父亲用毛笔写歪了”平安”二字,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成两个依偎的月亮。
去年清明给父母扫墓,发现墓碑前的雏菊丛里藏着张泛黄的产检记录。日期是2020年3月12日,那天武汉封城,父亲冒雨送来的红糖姜茶在保温桶里凝出冰碴。他后来总说那天下着太阳雨,其实那天只是春寒料峭,但保温桶上的水珠在墓碑前折射出七彩光晕,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”我爱你”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怀孕时父亲手写的《宝宝成长日记》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”2021年1月1日,今天宝宝在B超里比心,爸爸在厨房烤了焦黑的饼干。”内页夹着张皱巴巴的纸,是父亲第一次参加亲子课的笔记,”如何抱宝宝:要托住头颈,像捧着易碎的月亮”,字迹被反复修改过,像在练习说”对不起”。
昨夜给龙女扎辫子,她突然攥住我的手指。月光从纱帘漏进来,在她睫毛上洒下细碎银粉。我忽然想起那个未出生就收到爱的孩子,此刻正用小手丈量我的掌纹。凤子趴在她姐姐肩头熟睡,呼吸间带着奶香味,像极了当年产房里两个婴儿的哭声交织成的摇篮曲。
晨光爬上窗台时,保温杯里的枸杞已泡得发红。楼下传来早市小贩的吆喝,卖豆腐的梆子声和卖菜车的铜铃声混在一起,恍惚间又回到那个蝉鸣喧嚣的午后。或许所有未出生就开启的爱,最终都会长成会开花的树,在晨昏交替中,把年轮里藏着的情话,悄悄说给风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