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丝里的重逢》
江南的梅雨总来得缠绵。檐角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节奏,我撑着那把褪了色的黑伞,在弄堂里寻找记忆的坐标。伞骨间漏下的雨丝像时光的银针,将往事一针一线缝在潮湿的空气里。
十年前那个雨夜,我永远记得教室后墙斑驳的霉痕。初二那年转学来青石巷,班主任王老师总在午休时带我去天台。雨水顺着红瓦屋檐蜿蜒成溪,她教我辨认云层里游走的积雨云:”看,像不像老舍笔下’雨脚如麻线’?”我望着她藏青色旗袍上洇开的深色水痕,第一次发现老师鬓角已有星霜。
那天傍晚,我们在巷口的”绿杨居”躲雨。老板娘用竹帚扫去台阶上的积水,端来一碗酒酿圆子。蒸腾的热气里,王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:”这是你父亲托人从北京捎来的,说是他年轻时在琉璃厂淘到的。”泛黄的宣纸上,”江南烟雨”四个字墨色如新,落款处是父亲年轻时的字迹。
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在世时常去琉璃厂收集旧书。那年他突发脑溢血,抢救时攥着那方端砚再没醒来。王老师默默把宣纸裱在玻璃框里,挂在教室最醒目的位置。每当下雨,总有学生围过去看那方褪色的”江南烟雨”。
中考前夜暴雨如注,我抱着复习资料冲进雨幕。拐角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:”小满,当心滑倒。”抬头看见王老师撑着油纸伞,伞面绘着水墨远山。她接过我怀里的书,雨水顺着伞柄流进她掌心:”明天就毕业了,要不要去天台看场雨?”
我们踩着湿漉漉的台阶登上天台,远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光怪陆离的色块。王老师忽然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,正是当年那方”江南烟雨”。她用裁纸刀小心裁下”烟雨”二字,递给我:”带着吧,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,把最珍贵的都留在原地。”
去年深秋再访青石巷,发现”绿杨居”变成了连锁奶茶店。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仿古油纸伞,却再寻不到当年那把黑伞的踪影。在巷尾的旧货市场,我遇见卖文房用品的周阿婆。她颤巍巍从樟木箱底翻出个红绸包,里面躺着半块残缺的端砚——正是王老师当年裱框的那方。
“这是王老师托我留了二十年的。”阿婆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砚台,”她走前说,等小满考上大学就还。”雨丝斜斜掠过她银白的发梢,恍惚间又见王老师在天台教我认云的背影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离别不是永别,就像雨过天晴时,云层里会漏出彩虹的碎片。
此刻雨势渐弱,水洼里倒映着梧桐新叶。伞柄上的雨滴突然变得滚烫,我摸到内衬口袋里的硬物——是当年裁下的”烟雨”二字,墨迹在潮湿中愈发清晰。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,混着雨打芭蕉的韵律,像极了那年天台上的蝉鸣。
收起伞转身时,瞥见弄堂深处飘来一抹藏青色。雨幕中的身影微微侧身,仿佛在躲避什么无形的雨滴。我加快脚步,却见那抹身影转进巷尾的奶茶店,玻璃门开合间,隐约可见”绿杨居”的旧匾额在雨中泛着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