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花巷的怀表》

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晃时，奶奶总会把那个黄铜怀表翻出来。表盖上的雕花已经斑驳，秒针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咔嗒声，像极了她年轻时踩着木屐在青石板上走过的脚步。

那年我七岁，第一次跟着奶奶去赶集。槐花巷的青石板路被春雨浸得发亮，货郎担子里的麦芽糖在竹筛里堆成小山。奶奶用蓝布包着的怀表在围裙口袋里轻轻敲着，像是揣着颗会跳动的太阳。

“小囡看好了。”她突然把怀表举过头顶，阳光穿过铜表壳的镂空花纹，在石板上投下细密的针孔。我踮着脚尖，看着银亮的表盘上，时针和分针正跳着圆舞曲。奶奶的手稳得像块老树根，表链在她腕间绕了三圈，末端系着枚铜钱，在风里晃出个小小的漩涡。

“这表是给阿公买的。”她说话时，怀表盖内侧的刻痕在阳光下闪过，”民国二十三年的货，上海老字号’宝华楼’的师傅打的。阿公开矿受伤那年，我每天用艾草水给他擦伤腿，就为能多攒两枚铜板。”奶奶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艾草灰，和记忆里给阿公换药的味道一模一样。

巷子尽头的豆腐摊飘来豆香，奶奶突然把怀表塞进我手里。黄铜表面还带着体温，表链在掌心勒出浅浅的红痕。”记住喽，这表会说话。”她指着表盘背面的罗马数字，”三点钟方向刻着’平安’，六点方向是’归期’，九点方向…”我还没数清剩下的刻度，奶奶已经消失在槐花巷的转角。

那天夜里我发烧到39度，恍惚间听见铜钱在枕边叮当作响。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头，那个熟悉的黄铜怀表安静地躺在搪瓷缸旁，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我突然发现三点钟的位置，不知何时被刻上了歪歪扭扭的”囡囡”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奶奶在赶集的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。医生说她的肺部长了三个肿瘤，像三朵溃烂的槐花。那段时间，我每天放学都要绕道去槐花巷，把写好的作业纸折成小船，放进巷口的水沟。水波荡开时，总能看见奶奶戴着老花镜，坐在巷尾的槐树下，用那枚怀表教小孩子们认时间。

“阿婆，这表还能走吗？”我第一次把怀表捧到她面前时，她正在给邻家孩子讲故事。怀表的秒针突然卡住，在”6″的位置僵成了直角。”这是阿公走那年摔的。”奶奶用布满针眼的手轻轻掰动表壳，”上海师傅说过，怀表就像人心，磕碰多了就会走不准。”

那年冬天特别冷，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摇晃。奶奶把怀表裹进红绸布，放在我枕边：”记着，真正的爱不会因为时间走丢。”她的声音混着艾草香，和记忆里给阿公换药时的气息重叠在一起。我抱着怀表入睡，听见秒针重新开始跳动，咔嗒咔嗒，像槐花落进雪地的声音。

高考前夜，我蹲在槐树下擦拭怀表。铜钱吊坠突然断开，滚进石缝里。表盘背面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，我才发现那些数字背后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：”1928.5.12 阿公出生””1932.9.18 阿公参加淞沪会战””1945.8.15 阿公从南京回来””1968.10.3 奶奶在矿难中救出阿公”…”2012.4.1 小囡出生”。

最末尾那行字被摩挲得几乎模糊，我凑近细看，发现”囡囡”两个字下还刻着行小字：”2023.5.7 最后一次赶集”。这个日期离现在还有三个月，而奶奶的病历本上，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肝脏。

最后一面，我躺在槐花巷的老宅里，握着奶奶温热的手。她把怀表贴在我掌心，秒针突然开始疯狂跳动。我看见表盘背面浮现出新的刻痕：”2023.8.22 小囡说要去北京”。铜钱吊坠不知何时重新系好，在掌心轻轻摇晃。

窗外的槐花纷纷扬扬，我听见秒针的声音越来越轻，越来越像当年那个春日里，货郎担子里的铜铃声。奶奶的手渐渐冰凉，怀表却还在走，咔嗒咔嗒，永远停在那天清晨，她把刻着”平安”的怀表系上我脖子的瞬间。

如今每当我路过槐花巷，总会看见巷口新种了一棵槐树。树根处立着块小石碑，上面刻着：”这里住过位会修怀表的老人，她教我们看时间，也教我们看人心。”石碑旁的青石板上，几朵槐花随风飘落，像极了那个永远停在八月的下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