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玻璃糖纸》

九岁那年的冬天，我总在课间躲进厕所隔间。当其他孩子追逐打闹时，我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抠着洗手台边缘，直到磨出细密的血痕。那时我无法理解，为什么每次看到同桌把橡皮切成两半推给我，心里就像被针尖轻轻扎着。直到毕业典礼那天，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说：”小满太敏感了，总是把普通玩笑当恶意揣测。”

洗手间的霉斑在记忆里愈发清晰。那个总爱把橡皮切成两半的男孩，此刻正被班主任的圆珠笔戳着名字。我盯着瓷砖缝里蜿蜒的水渍，突然想起上周五的数学课，他往我抽屉里塞了块水果糖。当时我攥着糖纸在走廊狂奔，糖纸在掌心皱成团，像被揉碎的云朵。

十三岁春天，我蜷缩在图书馆角落的台阶上。班主任递来新课本时，指甲在封面划出细长的白痕。”要像小满这样，把敏感转化为观察力。”她说话时，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过冷光。阳光斜斜切过书架，在《心理学导论》扉页投下菱形光斑，那本书后来成了我枕边常客。

高二文理分科时，历史老师把地理课本拍在我桌上：”你该学历史的，能看懂每个时代的人性。”他镜片后的目光像老式放大镜，透过我攥成拳头的校服下摆。那天傍晚，我在操场看台发现他偷偷在《世界近代史》扉页夹着褪色的电影票根，日期是二十年前他的婚礼。

高考前夜，我在天台数着星星。班主任突然出现在身后，手里拎着保温桶。”你妈妈包的荠菜饺子。”她蒸腾的热气里，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。那晚我们聊起《追风筝的人》，她说当年在塔利班统治区当教师，孩子们把课本藏在馕饼里传递。月光漫过她眼角的皱纹，像给故事镀了层银边。

大学心理咨询室的百叶窗漏进细碎光斑，咨询师推来纸巾盒时，我正盯着她胸牌上的”林”字发呆。这个细节让我想起初中班主任的婚戒，高中地理老师的电影票根，此刻在记忆里串联成隐秘的星图。”敏感是照进阴影的棱镜。”她摩挲着沙盘边缘，”你收集的这些碎片，正在拼出独特的光谱。”

去年深秋在敦煌，我蹲在莫高窟九层楼前画飞天。风沙卷着经卷残片掠过脚边，突然有只手按住我颤抖的画笔。是那位总在学术会议上批评我”过度解读”的教授，他掌心的茧蹭过我的手背。”你看这壁画剥落的金箔，”他指着残缺的菩萨衣袂，”千年前的画工用孔雀石研磨颜料时，必定也像你这样，把每粒矿物都当作星辰。”

如今我的书架上，班主任的心理学导论和教授的敦煌手札并排而立。每当有人再说”你太敏感”，我就想起戈壁滩上那些斑驳的壁画——那些被风沙侵蚀却依然璀璨的细节，恰似我们灵魂深处，那些无法被抹去的星光。敏感不是软肋，而是让世界显影的显影液，当它遇见合适的底片，终将显露出生命本真的纹路。

洗手台边缘的磨痕早已结痂，但每次触摸到那些细小的疤痕，我都能听见不同的回响。那是橡皮碎屑落地的轻响，是饺子蒸汽氤氲的暖响，是沙粒在经卷上跳动的细响。这些声音在时光里发酵，终酿成属于我的，琥珀色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