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半句再见》

我蹲在阁楼地板上翻找旧物时，那封泛黄的信从《飞鸟集》里滑落。信纸边缘已经卷起毛边，蓝黑墨水晕染的”小满”二字像块干涸的泪痕。

那是高二暑假的黄昏，我攥着省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在公交站台徘徊。夕阳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柏油路上，像无数只张开的眼睛。身后传来熟悉的嬉闹声，转头看见林小满举着冰棍朝我挥手，塑料包装纸在晚风里哗哗作响。

“你真的要去省城念书？”她挤眉弄眼地笑，冰棍滴落的糖水在指缝间蜿蜒。我低头看着脚边被踩扁的易拉罐，铝皮上的褶皱像道道裂痕。三天前她刚转学来，我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分享同一副耳机，听《晴天》副歌时，她突然把耳机线绕在我手腕上。

“小满，”我喉咙发紧，”我妈妈说…”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。她踮起脚尖戳我肩膀，冰棍的甜香混着汗味扑面而来：”你妈妈不是总说’人往高处走’吗？”

那晚我失眠了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。我听见楼下传来她的钢琴声，断断续续的《献给爱丽丝》，像被揉皱的乐谱。第二天清晨，我在课桌里发现张字条：”记得周末来我家吃糖醋排骨，我妈妈烤的苹果派比学校食堂的好吃。”

省城的高楼把天空切割成碎片。我总在深夜听见钥匙转动声，透过门缝看见她抱着琴谱站在走廊。她总说等高考结束就报名考级，可每次琴键触碰到指尖，那些《拜厄钢琴基础教程》的音符就变得支离破碎。

大三那年冬天，我在琴房外撞见她抱着一摞琴谱。她肩头落满雪，睫毛结着冰晶。”小满，”她声音发颤，”我得了…抑郁症。”我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细密的针孔，像冬天枯树上的虫蛀痕迹。

最后一次去她家，阳台上晾着未干的校服。衣架上挂着半块巧克力，锡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：”给最勇敢的骑士”。玄关处摆着撕开的药盒，铝箔板上散落着几粒褪色的药片。她妈妈红着眼眶说：”孩子总说想当钢琴家，可医生说…”话没说完就被风卷起的灰尘打断。

我抱着琴谱站在十字路口，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。林小满的号码在通讯录里沉默地发着光，像块被遗忘的电池。梧桐叶再次黄透时，我在琴房听见熟悉的旋律。推开门的瞬间，二十岁的林小满穿着白色琴裙朝我微笑，发梢别着枚褪色的向日葵发卡。

“这次真的要走了。”她把《车尔尼599》塞进我怀里，琴谱扉页用铅笔写着：”半句再见，是给未完故事的句点，也是给续集的逗号。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她转身时，我看见她手腕上淡去的针孔像朵将谢的玫瑰。

现在每当我经过琴房，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《致爱丽丝》。有时候是弹错音符的慌乱，有时候是重来的耐心。上周路过琴房，听见有个女孩在问：”老师，弹到第38小节要不要换把琴？”老师笑着摇头：”有些故事不需要完整的乐章，留白才是最好的注脚。”

昨夜整理旧物，发现那封没写完的信。信纸背面贴着张便利贴：”小满，妈妈烤的苹果派要放酥皮了。”我忽然明白，有些告别不需要说出口，就像那些未完成的乐谱，那些没送出的糖醋排骨，那些被揉碎的时光，都在记忆的褶皱里酿成琥珀色的光。

窗台上的向日葵又开花了，金黄的花盘朝着东方。我知道某个梧桐树影婆娑的黄昏，会有人带着新的故事，把”再见”说成”你好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