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秋裤红绳》

腊月二十三的糖瓜祭灶，我蹲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剥糖瓜。糖稀黏在指缝里，正要甩手，忽然看见树杈上悬着个红绸布包，系着根褪色的红绳。我踮脚去够，却见红绸布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，圆溜溜的眼睛滴溜乱转。

“这位小友，你拿错包裹了。”那团影子晃了晃，竟化作个穿月白对襟袄的少年，发间别着朵褪色的石榴花。他伸手接住我甩掉的糖瓜，糖稀在青砖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”囍”字。

这分明是月老，只是他脚边还堆着团灰扑扑的麻线团。我盯着他腰间那根红绳，突然想起前日表姐在婚介所受的气：”那红娘连我生辰八字都记错，倒把我的照片挂在了王大爷的广场舞队服上。”

“小友莫急。”月老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线轴，”这红线原是给姻缘牵的，怎奈人间求姻缘的少了，织女姐姐便让我改织秋裤。”他翻开线轴，密密麻麻的银线间缠着各色毛线，有藏青的羊毛，藕荷的羊绒，还有我去年织坏的那件粉红开司米。

我愣怔间，胡同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举着竹竿冲出来，竹竿上拴着串糖葫芦：”阿爹！说好的给小红娘送桂花糖呢！”月老慌忙把线轴塞进我怀里，转身追向那姑娘。我摸着线轴上突起的银针，针眼处还沾着没洗净的桂花蜜。

“姑娘且慢。”我拦住气喘吁吁的月老，”您这红线怎会变成秋裤线？”他挠挠后脑勺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件半新不旧的秋裤。”自从三年前织女姐姐接了天宫订单，我每月要织三百条秋裤。上个月玉帝说人间离婚率上升，又加派了双倍订单。”

我望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指，突然想起前日遇见的赵阿姨。那是个总在公园教人打太极的退休教师，上个月突然宣布要改行卖糖炒栗子，说”年轻人都不信红线了，不如自己动手牵线”。

“您可知织女姐姐为何要接这个差事？”我摩挲着线轴上歪歪扭扭的针脚，”天宫的云锦她织了三千年，怎会突然去织秋裤？”月老叹了口气，线轴在他掌心转出个漩涡：”三百年前人间兴起直播带货，织女姐姐在织云霞时刷到有人卖秋裤，试穿后觉得暖和。天宫订单少，她便接了地府的定制——地府的孤魂野鬼也需要御寒。”

暮色渐浓时，我跟着月老来到南天门外的织女洞。洞口垂着条褪色的红绸，风一吹，竟像面褪色的旗帜。洞内蒸汽氤氲，织机上的银梭来回穿梭，织女姐姐正用月老的红线织着件藕荷色秋裤。她抬头看见我，鬓角的银丝在烛光下泛着柔光：”小友来得正好，这秋裤要送给地府的孟婆。”

“孟婆？”我惊讶地瞪大眼睛，”她不是专门给人忘情的吗？”

织女姐姐笑着指指织机上的图案：”你看这朵并蒂莲。”她伸手拨弄银梭，织机突然发出清越的声响，”孟婆的汤能让人忘却前尘，可地府的孤魂们忘不了人间情爱。这秋裤里藏着红线，等他们喝完汤，红线会指引他们找到转世的人间。”

我忽然想起前日遇见的流浪汉老周。他总在桥洞下睡，却把捡来的塑料袋缝成件棉袄。他说：”我儿子在工地摔断了腿，媳妇跟人跑了。这棉袄是给下个世界的我穿的，总不能让魂儿冻着去投胎。”

“那红线真能保佑人？”我伸手想碰织机上的银梭，却被织女姐姐拦住。她从袖中掏出个褪色的红绳结：”这是当年牛郎织女相会的信物，我把它拆了织秋裤，可红线还在。”她轻轻一拉，线轴上竟飘出缕银丝，在烛光中化作漫天星斗。

“人间情缘就像这银丝。”织女姐姐指着织机上的图案，”有些线断了会结新痂，有些线散了会变成星河。孟婆的汤能让人忘却，但红线会记住——记住那些没说完的’我爱你’，没送出的’对不起’，没牵成的’携手行’。”

夜深了，我送月老回南天门。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个糖瓜：”小友，这是用孟婆汤和桂花蜜做的。”糖瓜入口即化，竟有股温热的甜意。月老挠挠头：”织女姐姐说，这糖瓜能让人在忘情前，再记住些温暖的瞬间。”

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，突然明白那些织在秋裤里的红线，或许比天宫的云锦更珍贵。它们记录着人间最真实的温度：有老周棉袄上的塑料袋补丁，有赵阿姨糖炒栗子摊前的笑骂，还有我手中线轴上，那缕没来得及送出的银丝。

回到人间时，晨雾还未散尽。我摸摸空荡荡的线轴，发现掌心多了枚温热的红绳结。胡同里传来糖炒栗子的香气，赵阿姨的摊位前围满了人。我忽然想起月老的话：”红线会记住，但情意还在人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