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烟蒂里的春天》
1998年春天,我第一次看见烟灰缸里蜷缩的烟蒂。那截焦黑的烟头躺在教室后排的课桌上,被阳光照得泛着金属般的光泽。班主任王老师用粉笔头敲了敲桌子:”又是有人抽烟?”我低头看着校服裤缝里沾着的烟灰,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巷口遇见的阿杰。
那时我刚升入初中,总被新环境闹得心慌。放学后总爱绕到老街口买辣条,却常被几个穿球鞋的男生堵在墙根。他们叼着烟朝我吹口哨:”新来的吧?知道巷子尽头有家冰棍店吗?”我攥着五毛钱硬币后退,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。阿杰突然从斜刺里递来半包红双喜,烟盒上印着个戴墨镜的摇滚青年。
“尝尝?就一口。”他咧开嘴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。我鬼使神差地点燃了火柴,火苗舔舐烟丝的瞬间,喉咙里泛起奇异的灼烧感。阿杰他们吹着口哨在巷子里跑,我跟着他们拐过三个弯,直到看见冰柜上贴着”最后三支北极冰棍”的告示。
那天夜里我咳嗽到凌晨三点,却还是把剩下的半包烟藏在书包夹层。第二天课间操时,阿杰突然凑过来:”昨天那支烟呢?”我慌忙把烟盒塞进裤兜,却听见他压低声音说:”王老师办公室的烟灰缸,你看见过吧?”
我猛地抬头,看见他指尖夹着半截烟,烟灰缸里躺着三四个烟蒂。那天下午的班会课,王老师把烟灰缸搬上讲台,玻璃缸里七零八落地躺着烟蒂、打火机和半包红双喜。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:”有些路,是别人递来的;有些火,是别人点的。”
我至今记得粉笔灰簌簌落在她肩头的样子。那天放学后,阿杰他们把我堵在器材室门口,我抖着手掏出剩下的半包烟。他们突然大笑起来,为首的男生把烟盒扔进垃圾桶:”王老师要收缴全校学生的烟,你猜最后谁会倒霉?”我看着他们嬉笑着跑开,裤兜里的烟盒烫得像块烙铁。
真正让我觉醒的,是体育课上的那场意外。那天我抽筋摔在跑道上,膝盖渗出的血把校服染成暗红色。校医来处理伤口时,发现我书包里藏着整包烟。她边消毒边叹气:”知道吗?你抽的这种烟,焦油含量是普通烟的三倍。”我盯着她白大褂上”市立医院”的铜牌,突然想起上周在网吧看见的公益广告——吸烟者平均寿命比常人少十年。
那个周末,我第一次走进医院肺科。诊室里飘着84消毒液的味道,墙上挂着”珍爱生命,远离烟草”的标语。戴着金丝眼镜的医生指着CT片上的黑斑:”这是长期吸烟者的肺部,像不像被虫蛀过的苹果?”我盯着屏幕上的阴影,突然想起冰棍店老板说的”最后三支北极冰棍”,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 irrecoverably 永久消失。
戒断反应最严重的那个月,我像被抽走了灵魂。上课时总盯着窗台上王老师养的多肉植物发呆,那些肥厚的叶片在春风里轻轻摇晃,让我想起阿杰他们扔掉的烟盒。有次在走廊撞见阿杰,他叼着烟朝我吐了个烟圈:”听说你戒了?需要帮忙吗?”我后退半步,看见他手腕上崭新的纹身——是根盘旋的烟头。
真正让我坚持下来的,是王老师送我的那盆绿萝。她把我从网吧揪出来时,我正盯着游戏里的吸烟角色。她没没收我的手机,而是把绿萝放在我课桌上:”植物不会说话,但会替你记住呼吸的感觉。”那天傍晚,我蹲在花盆前看叶片上的水珠,突然发现绿萝的新芽已经顶破了旧叶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老街口,总会在冰棍店门口驻足。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冰棍,店员还是穿着藏青色的工装。有次看见穿校服的女孩们对着手机镜头比划,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攥着硬币的少年。她们笑声清脆,像极了当年巷子里奔跑的阿杰他们。
上周同学会上,阿杰带着新女朋友出现。他手腕上的烟头纹身已经淡得看不清,女朋友的耳钉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我们坐在老茶馆的雕花木桌旁,他突然问我:”还记得你戒烟那天,我送你的那包烟吗?”我摇摇头,他笑着把手机递过来——屏幕上是段视频,画面里他正把烟盒扔进垃圾桶,背景音是王老师当年的班会课录音。
暮色漫过茶馆的窗棂时,我看见阿杰女朋友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:她站在冰棍店门口,手里举着支橙色的北极冰棍。配文是:”有些路可以回头,有些选择永远年轻。”我忽然明白,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——有人递来火柴,有人选择点燃,但最终决定烟蒂落地的位置的,永远是自己伸出的那双手。
此刻我合上记事本,窗外的玉兰树正在春风里舒展新叶。书桌上那盆绿萝又抽出了两片新芽,叶脉间还凝着昨夜的眼泪。我知道,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,就像这株植物,即便被虫蛀过叶片,依然能在春天里重新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