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母亲与她的世界》
那年我二十八岁,第一次带母亲去上海参加艺术展。地铁里挤满穿西装的年轻人,母亲攥着我的手微微发抖,像只受惊的雏鸟。她总说”这世道太乱”,却从没想过自己也曾是时代洪流中的弄潮儿。
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女工,每天踩着缝纫机从早到晚。厂区门口有棵老槐树,树洞里塞满工友们的情书。她总说那些年厂里文艺汇演最热闹,女工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衫,在礼堂里唱《洪湖水浪打浪》。我幼时总疑心那些故事是她的想象,直到在旧货市场淘到泛黄的《纺织女工文艺汇演纪念册》,内页夹着张褪色的戏票,日期是1993年5月12日。
“妈,我们去外滩看灯光秀吧。”我试图用她熟悉的语言开启对话。母亲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:”外滩的轮渡要收十块钱,咱们坐公交去。”她总记得我小时候坐轮渡去外滩被划伤的膝盖,却不知道现在轮渡早换成空调船,甲板还铺着防滑垫。
在南京西路艺术中心,母亲盯着玻璃幕墙外的霓虹灯出神。那些流动的光影在她眼中如同蝌蚪,她指着其中一束说:”这像不像咱们厂里的探照灯?”我忽然想起她常说的”厂区晚上照明用煤油灯”,原来在她记忆里,所有光源都是摇曳的烛火。当现代光影在墙上投出我们两人的倒影,母亲伸手去触碰那层透明屏障,指尖在空气里划出颤抖的弧线。
最震撼的是当代艺术馆的沉浸式展览。母亲站在《记忆的褶皱》装置前,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全息投影。那些她亲手缝制的工装裤、浆洗过的围裙,在光影中重新焕发生机。”这些布料都是你当年做的?”我惊讶地发现她竟记得每件衣服的针脚走向。她摩挲着投影中的”老槐树”,突然说:”厂里树洞里的情书,原来你们年轻人叫’树洞文学’?”
那天深夜,母亲在酒店床上辗转难眠。她翻出我幼年穿过的碎花裙,在台灯下仔细熨烫褶皱。当熨斗接触布料时,她突然哼起《纺织曲》,旋律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沙哑。我轻轻握住她布满烫伤疤痕的手:”妈,你听,现在年轻人用电子琴翻唱这首歌。”
三个月后,母亲主动报名社区智能手机培训。她每天举着手机追着我问:”这个叫’微信’,和咱们的厂区内部通讯系统是不是一个道理?”当她第一次用视频通话看到我工作时的样子,眼眶突然红了:”你穿的白大褂,和当年我穿的工作服颜色一样。”
去年春节,母亲带我去参观她参与编写的《老纺织厂口述史》。在泛黄的相册里,她指着1998年下岗时厂领导送的搪瓷缸:”这缸底刻着’劳动光荣’,现在成了我的镇纸。”我忽然发现她珍藏的不仅是老物件,更是对那个时代的全部骄傲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她手抄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扉页,密密麻麻记着”云计算””区块链”等新词。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:”囡囡,下个月带我去听音乐会吧。听说有首《纺织姑娘》的电子混音版。”
母亲依然习惯用搪瓷缸喝水,却开始用保温杯装咖啡;她仍把手机调成最大音量,却学会了用语音助手查天气。当我们并肩走过外滩,她指着对岸的摩天轮说:”这比咱们的厂区探照灯大多了,可灯光还是那么亮。”夜风里,她的碎花围巾与我的西装外套在光影中轻轻相触,像两代人的生命在时光长河里终于交汇。
或许每个母亲都是一座等待开启的博物馆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展品,需要子女用耐心与爱意重新擦拭。当我们不再急于用现代标签去定义传统,当两代人学会在彼此的认知疆域里寻找交汇点,那些曾被视作”无知”的局限,终将化作理解世界的棱镜。就像母亲教会我缝纫的针法,如今正指引我缝合代际之间的裂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