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信笺》
深秋的银杏叶铺满青石巷时,我又一次站在老宅的门槛上。树根处那道裂痕像道狰狞的伤疤,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飘雪的清晨,父亲把刻着”永结同心”的银杏木匣塞进我怀里,转身时银发被朔风掀起一角。
那时我刚满十六岁,总爱蹲在巷口看父亲用竹篾编银杏叶书签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翻飞如蝶,金黄的叶片在晨光里旋转着,渐渐变成可以夹在诗集里的书签。母亲说这是祖辈传下的手艺,可我总觉得那些叶片里藏着父亲说不出口的往事。
高考前夜暴雨倾盆,我抱着复习资料在巷口躲雨,突然听见屋檐下传来压抑的抽泣。循声望去,父亲佝偻着背坐在石阶上,怀里抱着半人高的银杏树苗。雨水顺着他的银发滴在泥泞里,树苗的根系早已在塑料布下腐烂发黑。
“那年你奶奶临终前说…”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,”银杏树要种在青石巷尽头,根须要穿过七块界碑,才能让根系里的月光照进每扇窗。”我这才明白,那些年他总在深夜里对着旧相册发呆,相片里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,正是我已故的祖母。
高考结束那天,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冲进老宅。父亲正用砂纸打磨着银杏木匣,匣盖内侧的刻痕已经模糊。”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,”他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匣面,”她说等银杏树长到三层楼高,匣子里就装满了爱。”我忽然发现匣底藏着张泛黄的信笺,墨迹被岁月洇染成淡青色,上面写着:”小满,若你看见满地银杏叶铺成金色河流,那是我从九泉之下寄来的吻。”
大学四年我总在周末坐火车回青石巷。父亲在巷尾的银杏树下培育树苗,我则在图书馆抄录古籍里的银杏诗词。某个深秋,我在《齐民要术》残卷里发现夹着的银杏果,果实上系着褪色的红绳,绳结处用小篆写着”长命百岁”。这让我想起祖母临终前塞给我的那颗银杏果,当时她用枯枝般的手指在果皮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。
大四那年我收到母亲病危的消息。回到青石巷时,父亲正用竹篾编着最后一枚银杏叶书签。听说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”银杏果”,我颤抖着打开木匣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颗银杏果,每颗果皮上都刻着不同的日期——从我们初遇的1998年9月23日,到2018年9月23日,正好二十个春秋。
整理遗物时,我在母亲的首饰盒里发现个蓝丝绒小包。层层打开后,是张泛黄的银杏叶书签,背面用钢笔写着:”给小满的成年礼,要记得银杏树在月光下会开花。”叶脉间夹着张字条:”你父亲总说银杏树开花是诅咒,可那天我看见满树白花,像星星落进了泥土。”
母亲葬礼那天,父亲在银杏树下种下第七棵树苗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年他为何总在深夜擦拭木匣——每片银杏叶都是爱的刻度,每颗银杏果都是时光的封印。当第七棵树苗的根系穿透最后一块界碑时,月光真的从树冠倾泻而下,在青石巷铺成流动的银河。
如今我成了古籍修复师,专门修复那些被时光侵蚀的银杏信笺。去年冬天收到个包裹,里面是父亲编的银杏叶书签,叶脉间夹着张字条:”你奶奶留下的木匣,该交给你了。”拆开层层包裹的宣纸,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八颗银杏果,每颗果皮上都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。
某个春夜,我带着木匣来到巷尾的银杏林。父亲已经离世三年,但月光下的银杏树依然按时开花。当我把最后一颗银杏果埋进树根时,忽然听见细碎的银铃声从树梢传来。抬头望去,无数银杏叶书签在夜风中翻飞,每片叶子上都浮现出祖母、母亲和我三个人的笑脸。
晨露未晞时,我看见父亲编的竹筐里躺着新采的银杏叶。叶脉间夹着张泛黄的信笺,墨迹在晨光中重新鲜活:”小满,等银杏树长到九层楼高,匣子里就装满了重逢。”我忽然想起古籍里记载的传说——当银杏树长到第九层楼时,会结出九十九颗金果,每颗果核里都藏着一个人的记忆。
树影西斜时,我带着木匣回到老宅。父亲留下的工作台上摆着未完成的竹编,竹篾在夕阳里泛着琥珀色的光。我忽然明白,人类衡量爱的从来不是相视而笑的瞬间,而是分离后依然在时光里生长的疼痛。就像这棵银杏树,它的根系穿透七块界碑,年轮里藏着三代人的体温,而树冠始终朝着月光生长。
暮色四合时,我打开木匣。三十八颗银杏果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,每颗果核里都嵌着张泛黄的银杏叶书签。祖母的叶签上写着”长相思”,母亲的写着”长相守”,而我的那片叶脉间,正渐渐浮现出父亲的笔迹:”长相见”。